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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满是尘土的脸

    时间:2017-09-22 08:36:09  来源:河北新闻网  作者:

    那是1941年1月11日,死里逃生的人是不会忘记的。一位在新四军工作过的老同志,用他的日记再一次为我证实,那是日本侵略者对苏北新四军军部所在地——盐城的第一次大轰炸。

    凡在灾难深重的旧中国生活过来的人,没有领教过敌机空袭滋味者,大概不多。在抗战期间,有些地区,日寇的铁蹄也许未曾践踏过,但日本侵略军的飞机,却是在大部分国土上空肆虐过。狂轰滥炸,给中国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那罪行也是罄竹难书。

    在儿时记忆中,对于“八一三”淞沪会战,只有上海市区那颗落在大世界游乐场门前的炸弹,是唯一的印象了。至于后来广为流传的四行仓库八百壮士的英勇事迹,因为离我家住处太远,只能从事后的报道和文学作品中获知详情。对于战争的直接接触,却是随着我家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从已成“孤岛”的上海,逃难到老家江苏盐城郊区才有的,而且,那是险些送掉性命的一次轰炸。

    逃难到老家以后,我就在离城区不远的一座村子里的小学读书。那时的盐城,是我党盐阜根据地的政治文化中心,抗大、鲁艺,还有从大江南北撤到苏北的新四军战士以及各地汇集来的爱国青年,到处回荡着嘹亮的歌声,到处书写着革命的口号,到处充满救亡图存、抗日爱国的热烈气氛。一切井然有序,充满生机。

    记不清是什么原因,选上我代表学校到盐城参加一次小学生演讲比赛。带我同去的,就是我们那所“完小”的校长。那时候,从村里到盐城去,交通工具是船。一路上,在桨声和帆影里,校长帮我复习讲稿,反复朗读,一直到背诵得滚瓜烂熟为止。

    现在,还依稀记得演讲稿词句的铿锵有力,可见,那时的抗日爱国情绪,是多么高涨了。那应该是我的作文,但肯定经过语文老师多次改动,再加上校长先生的得意手笔,显然像一篇社论。为了学校的荣誉,校长先生精益求精,进城的当天晚上,还带我到他朋友那里,大概也是些教育、文化界的人士,请他们予以辅导,从文字到语气,从表情到动作,一边彩排,一边修改。校长平素是不苟言笑、严肃得让人不敢亲近的人,在煤油灯下那张冷冰冰的脸,对那时的我——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是很有些忌畏和压力的。

    第二天,也就是1月11日,虽然是冬天,却是一个风和日暖的“小阳春”天气。在即将进行正式比赛时,十一架敌机突然从东台方向掠来,在城区上空,向新四军军部和抗大狂轰滥炸。人们虽然多年抗战,但总觉得战争离盐城尚远;虽然偶尔也有敌机飞来,但只是些侦察机;虽然响起过空袭警报,但从未经历过炸弹爆炸的场面。这猝不及防的突然袭击,使全城陷入一片混乱之中。集中在抗大分校准备比赛的人们,只好四散逃生。

    敌机飞得很低,轮番地进行机枪扫射和投掷炸弹。那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但让年幼的我浑身颤抖,就连校长也惊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想拖着我走,然而,我的双腿像软了一样,怎么也迈不开步。他跟我一样,虽然打算冲出重围,离开日军轰炸的目标地区,双腿却好像被什么绊住了,无法行动。纷纷逃命的老百姓,像潮流般涌过来,突然,一枚炸弹落地,离我们也就半条街远,那爆炸的强烈气浪,把人们掀得东倒西歪,我和校长失散了,我被挤到了一座庙墙旁边。

    我仰着脸,看见一颗颗像热水瓶大小的黑影,从天空向地下坠来。尽管吓昏了,但我明白,那就是炸弹,就在自己头顶上。这时,第二波炸弹又在左右响起,比上一波的爆炸力更强,爆炸点更近。那些被炸起来的砖头瓦块,如同弹片,或穿墙而过,或从天而降,不断地跌落在人们身上。我力竭声嘶地呼喊着校长,校长也以超过炸弹呼啸的声音,在喊着我的名字。就在他听到了我的回答,也就是那一串炸弹落在庙里的时候,他扑过来,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我,那些被炸弹震塌的庙墙,飞起的残砖断瓦,沉重地跌落在他背上时,他还努力躬起身子支撑着,不使我受到任何伤害。

    这位校长,是我一生中,所有给予我教诲的老师当中最难忘的一位。他是很严肃的人,是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人,从未见他笑过。然而,在那生死瞬间,他跌跌撞撞奔跑过来,扑压在我身上时,还用手护着我的头,一再说:“别怕,有老师呢。”那时,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强的人,也是最能给我安全感的人。当时,哪怕是真的弹片砸来,他也会毫不犹豫用生命来为我承受。

    飞机投完弹飞走了,空袭警报解除,人们终于从堆积在身上的泥沙尘土中挣扎出来。师爱的力量是无敌的,他四下张望,突然紧拉着我,说声“快”,就一把抱住我,往空地跑过去。就在跑开的那一刻,身后的庙墙“哗啦啦”坍塌下来。如果没有校长的警觉,我俩就会被压在那堵墙下,给活埋了。站在残垣断壁中间,面对四处燃烧的房屋,看到那一片依然碧蓝的天,第一次面对死亡威胁的我,这才知道,什么叫“死里逃生”。

    校长望着我,我也望着校长,他难得地先冲我笑了一笑,接着,泪水夺眶而出。他紧抱着我不放,生怕我再跑得无影无踪。逃过一劫,理应高兴。再想想,实在是后怕呀。

    那年,我11岁。校长姓左,名山樵。那张满是尘土的脸,至今,犹在记忆之中。(李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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