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旭东
北京的暮春，微醺的晚风悄然潜入了法源寺，卷起满地落花。
朱红色的寺门缓缓地关上了，僧人踏过落满月光的青色小径，后院的禅房，掩映在葱茏的花木之中。庭院内一片空明，布满苔痕的地面，恰如一面生了锈的古代铜镜，又像一泓池水。水中纵横交错的藻荇，大概是竹丛和松柏的影子罢。几座大殿的影子直落在镜面上，留下暗影幢幢的轮廓。朗月下的法源寺，沐浴在澄澈的寂光中，如同一艘泊在月光上的古旧画舫，载着满船的星辉和月影，不知要飘向何处……
幽深曲折的胡同，将喧闹的市声远远隔开了。白天熙来攘往的游人都已散尽，唯有门口的两只石狮，在月夜中屏着呼吸。此时的法源寺，唯美、贞静，不沾染一丝俗世气息，王朝的兴衰，城市的繁华、没落都与它无关。其实，寺庙更喜欢藏身于空寂无人的深山吧。白云缭绕、深溪静流处，一盏青灯，一卷佛经，尘世的喧嚣与浮华，只不过是一场浮光掠影的梦。
名气很大的汴京延福宫，香烟袅袅，奏折散乱在地上。宋徽宗赵佶正在为翰林图画院的考试题目冥思苦想，突然，一阵飘渺的钟磬声从远处传来，他黠然一笑，提笔写下“深山藏古寺”五个大字。俊美潇洒的“瘦金体”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锋利的光芒，如同被切割的钻石。
技艺高超的宫廷画师们自信满满，在上好的宣纸上挥毫泼墨，满室雅香。末了，只有一幅作品让这位艺术天才拍案叫绝：崇山峻岭，清泉飞流直下，老态龙钟的和尚，将泉水舀进桶里。其巧妙的构思与想象力，让后世的画师们自叹弗如。
后来，这次考试被传为佳话，也为宋徽宗不甚光彩的一生增添了些许亮色。大概，徽宗也心藏一座泊在月光上的庙宇吧，雕梁画栋，浓芳依翠，一只蝴蝶在香径中翩翩起舞。赵佶就是那只蝴蝶，朦胧的月色将他迷惑了，在美中耽溺，江山社稷统统抛诸脑后。此时，一场致命的危机正向大宋王朝逼近，还在艺术王国里引吭高歌的赵佶先生却浑然不觉。
北宋靖康年间，金人南侵，徽钦二宗被俘。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靖康之耻”。这对可怜的父子在被押解北上时，曾被囚居于燕京的寺庙。据史料记载，当时，宋钦宗被囚禁在悯忠寺，也就是如今的法源寺。
残冬未尽，西风彻夜拍打着窗扉，一盏残月挂在树梢。宋钦宗听着从前院传来的木鱼声，突然惊觉，人生是何其讽刺和戏剧性。这座古寺本是唐太宗为纪念出征阵亡的将士而修建，现在，却用来关押他这位“亡国之君”。悲痛、悔恨一股脑涌来。
竹丛在风中泠泠作响，晃动的树影仿佛水中漾开的波纹，久久不能止息。身居闹市的法源寺，其实从未真正出世。斗转星移，月圆月缺。北宋灭亡之后，南宋又灭于元，大宋王朝从此烟消云散。然而，故国虽亡，诗人谢枋得的赤胆忠魂却永远地种在了那个时代深处。南宋灭亡之后，他在穷山野岭之间流亡，结果被强行招出来入仕，从南方押到元大都，留拘在悯忠寺里。
1289年春天，悯忠寺内百花争相开放，蜂蝶嬉闹于枝头。面对如此良辰美景，谢枋得应该也有过一丝犹豫吧。然而，他最后还是决定追随故国，绝食而尽了。
乾隆皇帝曾在寺内写下了“最古燕京寺，由来称悯忠”，并题“法海真源”的匾额。这块匾额，至今高悬在大雄宝殿上。清代以来，法源寺逐渐以花木繁盛名动京城。每年春天，达官贵人、才子佳人纷至沓来，在丁香树下、海棠花畔，赏花、咏花，留下很多美好的诗文。相传，龚自珍以及宣南诗社的众位文友，几乎每年四月都到寺中参加“丁香诗会”，吟诗作赋，为这座古寺增添了不少文人雅趣。
百年前一个春日，花好月圆，燕子成双。清代女词人顾太清与丈夫奕绘，结伴来到法源寺赏花。花香染满了她的裙裾，眉眼里全是掩藏不住的得意。荣华富贵，夫妻唱和，那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在这里，她写下了“绕座飞花雨，成阴荡碧烟”的著名诗句。后来，奕绘因病去世。没过两年，一段无中生有的绯闻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太清也因此被逐出王府，流落陋巷。在那段穷困潦倒的日子里，当巷口升起一轮圆月时，太清一定会想到多年前的那个美好春日吧。月长圆，花依旧，只是心境早已大不相同。
夜深了，寺内的海棠花睡了，栖在枝头的杜鹃做着香甜酣沉的梦。一个清瘦的身影在树下徘徊，月光洒在那人白色的长袍上。当天，徐志摩陪同印度诗人泰戈尔到法源寺观赏丁香。满园的春色点燃了徐志摩的创作激情，他整夜都在海棠树下，一边徘徊，一边作诗。清幽的月光照在诗人年轻的面庞上，他甜蜜地笑了，有些陶醉，也有些忧伤。那正是他和“现代美女”陆小曼热恋之时。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看来，点点相思，都化成了志摩笔下的缕缕月光。
后来，徐志摩的老师梁启超特作宋词纪念此事：“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不知道这位性灵诗人，在海棠花下文思泉涌时，是否会想到，曾在法源寺中停留过的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呢？时光如流，斯人已去，唯有清风明月，一如往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