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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三代打工者的出路

    时间:2017-02-20 21:15:27  来源:网易人间  作者:黄灯

    念书以后 :另一种打工

    在第三代中,类似于周婕、小果、振声的经历,还有蓓蓓、蕾蕾、时春、沈晴和沈北,他们长到十几岁,就离开村庄或家里,到东莞、深圳、广州、中山、武汉、北京、上海等城市打工。

    女孩子几乎都有过进厂的经历,在流水线上干活,有时也辗转到餐馆、超市、美容院等服务场所。我记得周婕说过,在广州打工,还需要有广州户口的亲人担保,并交一千多块钱的押金,如果是自己辞工,这些押金一般都拿不回来。

    时春2012年从深圳一家厂子辞工后,到了广州,找到了一家拉肠店,在那儿当服务员,每天都要站着上班十几小时,干了几个月,最后走时,店主拖欠了她一个半月的工资。我曾带时春去找过那家店,但店主态度强硬,不了了之。反而是侄女的态度让我感叹,在维权过程中,她总是安慰我看开一点,不要想那么多。也许,对刚刚十八岁的侄女而言,她的经历让她早已看透了世界的坚硬,也在生活中学会了顺服和自保。本就不多的工资,真的要去维权,只会让人脱一层皮,更关键的是,店主根本就没有和她签订劳动合同,真较起劲来,也不见得就能获胜。

    周婕、小果、振声的讲述,很多时候让我触目惊心,他们都提到每天的劳动时间,大多达到十五六个小时。在三个孩子共同的感受中,疲惫和劳累是他们对打工生活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有工厂里面随时受伤和死人的状况,都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

    我记得周婕曾和我提起,若晚上一个人外出,必定将自己打扮得不男不女,故意弄得丑一点。还有振声,通过和他聊天,可以发现,他根本就不是哥哥嫂子口中所叙述的那么简单的男孩子。对一个留守家中十几年的男孩来说,安全感的匮乏、性格的暴躁、学习能力的欠缺、与人相处的生硬,等等都作为留守孩子的深深烙印,在他长大成人独自面对社会时必然会日益凸显出来,并影响他的发展和社会竞争力。

    对他而言,读书改变命运的路径已无法走通,父母外出打工的现实,也剥夺了他在生活中学习具体劳作技术的可能,并不扎实的基础教育,压根就无法让他获得更好的自我认知。对一个心理脆弱、能力欠缺的个体而言,除了延续父辈的命运,重复父辈遭遇的辛酸和挫折,已不可能找到更好的生存路径。

    但这就是现实,摆在这些孩子前面的现实。

    对他们而言,父母收入有限,家里尚有求学的兄妹,早早走出家门,承担一定的家庭 责任,也成为家庭成员之间一种传统的互助关系。以二姐女儿周婕为例,在多年的打工生涯中,尽管她认为和她父亲相比,自己乱花了很多钱,但实际上,她和爸爸的大部分收入,支援哥哥周唯一直念到了研究生。大姐家的女儿小果、蓓蓓、蕾蕾同样如此,念书的姐姐小敏、妹妹媛媛、弟弟小招,若仅仅依靠父母的收入,根本就没有办法维持生活。

    咬紧牙关在外面坚持,帮助父母分担重担,成了这几个孩子唯一的选择,在共同的家庭生活中,支援能读书的兄妹,是家庭成员之间共同的默契和期待。

    我不知道,这些孩子的选择,是否潜移默化受到了丈夫求学经历的影响。客观说来,尽管丈夫大学毕业后,并没有特别高的收入,但每逢家中碰到大事,诸如二姐生病、哥哥建房,丈夫还是有能力伸出援手。现在的问题是,对考上大学的农村孩子而言,要顺利完成学业,往往需要举全家之力,但大学毕业后的客观前景,不要说回馈家庭,能够自保都不容易。在现有条件下,兄弟姐妹这些念书的孩子,能否复制丈夫的命运,通过读书改变个人的命运、同时回馈乡村的家庭,还是个问号。

    小敏是大姐的大女儿,也是所有孩子中,第一个念大学、第一个走向社会参加工作的。她出生于1984年,2005年考上我任教的大学,学习会计专业。小敏上大学那几年,我因为结婚生子,生活整天被一些琐事绊住,根本没有多少时间过问她的事情,只是在上课的时候,偶尔去她们宿舍看看。

    三年以后,小敏毕业,因为手头资源有限,我和丈夫甚至都没有能力给她找一个好单位。经过多次面试,反复折腾,和很多来自农村的孩子一样,她只能进一家很小的公司。为了减缓经济压力,小敏白天上班,晚上就住在我们家,下班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广州一家公司搞内勤,每天早早出门,晚上忙到八九点,每月工资大约两千块。

    小敏很快跳到一家拓展公司,主要负责联系业务、带团,经常在外奔波,平时没有任何空闲,收入也只有两千多。当时,我和丈夫最大的希望,就是她能找一个条件好点的男朋友,两人一起在广州奋斗,或许还能改变现状。一年多以后,情况依然如此,也看不到任何新的可能,恰好武汉有个公司招人,而且能够回到本行做会计,小敏考虑到待在广州的生活压力实在太大,毫不迟疑选择了回武汉,一直在新的公司坚持了三年。

    尽管这份工作的工资也只有两三千元,但武汉消费比广州低,而且离家也近,心理压力还是缓解了很多。但若说到在武汉成家、买房,依然难以实现。 2014年,经人介绍,小敏认识了当地一名青年,并很快结婚。丈夫和她一样,也是念了一所二本院校,在广州一家公司打工,他学的计算机专业,工资比她要高一点。怀孕后,小敏辞了职,丈夫在家里支援下,在孝感郊区买了一套小房子,她待在家中带孩子,丈夫在广州上班,依赖工资供房、养家,过起了两地分居的生活。

    大姐与留守身边的外孙

    大姐与留守身边的外孙

    小敏的妹妹蕾蕾和她在同一个小区买了房子,蕾蕾的丈夫是泥瓦匠,因为经常外派国外做劳务,收入还不错。两姐妹尽管受教育程度完全不同,但最后的结局、命运并无太大差异。这种结果,完全出乎大姐、大姐夫的意料,小敏当初通过高考进入大城市念书,但最后在现实的压力下,还是一步步退回到了家乡,生活境遇和自己小学毕业的妹妹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妹妹因为早年外出打工,一直和父母供养尚在念书的兄弟姐妹,而小敏因为年龄已大,必须面对自己的生活,暂时还无力回馈家庭。

    媛媛是大姐最小的女儿,通过高考,上了浙江一所二本院校,学了热门的电信专业。媛媛长相出众,聪明伶俐,性格活泼,念大学时,颇受男孩关注。她和温州的男朋友最后走到了一起,男方家里经济条件不错。毕业后,她得以进入当地的移动公司,待遇超出了大姐和姐夫的想象。在所有念大学的孩子中,媛媛是唯一通过念书、经由婚姻得以改变命运,并能切切实实回馈家庭的孩子。

    小招是大姐最小的儿子,在所有孩子中,他被寄予了最高的期待。不仅因为大姐为了生个男孩,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也因为小招的成绩自小到大,确实不错,和前面读书的哥哥姐姐比较起来,小招终于破除了只能考上“二本”的魔咒,当年的分数线超过了“一本”4分。

    不过,因为湖北考生竞争激烈,小招尴尬的分数,并未让他进入像样的一本,从武汉科技大学毕业后,他早早规划,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大姐不希望小招像周唯那样,远走新疆工作,对于家中的独子,他们认为就算不待在武汉,至少也要选择一个交通方便的城市。当讨论到在武汉立足的成本时,大姐对那儿的房价显然没有任何想象力。

    周唯是二姐的儿子,1983年出生,是所有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二姐1999年去世时,周唯刚上高中。通过高考,他来到了黄冈师范学院,选择了化学专业,考虑到家庭经济状况,周唯原本想早日工作,但地方师范院校的就业选择非常有限,对很多孩子而言,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在乡村当一个有编制的教师。

    被逼无奈,他决定考研,为此,还询问过我们的意见,我们自然支持他。周唯很懂事,能吃苦,应届就考到了一所石油学院,毕业后,为了获得更好的收入,他果断选择了边疆地区,目前供职于克拉玛依一家油田。因为路途遥远、路费太贵,他工作后,从来没有回过家,我也没有看到过他,对他在新疆工作的情况了解不多,但听二姐夫说,他在克拉玛依经人介绍,找了一个做生意的湖北女孩,已经结婚生子。虽然远离家乡,但因为他有研究生文凭,过得还算可以。令人担忧的是,二姐夫前年中风,有一段时间生活无法自理,经过治疗休息,尽管情况好了一些,但儿子远走他乡,女儿也已出嫁,他只能独自生活。

    沈亮是四姐的大女儿,2008年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桂林一所旅游学校,四姐夫的破产直接改变了沈亮的命运,让从小衣食无忧的她第一次直面人生的残酷和压力。大学毕业后,她就留在桂林当导游,认识了公司一个开旅游巴士的同事,并很快结婚,在桂林附近 的乡村安了家。沈亮的丈夫是家中独子,父母都是农民,生了孩子后, 沈亮从旅游公司辞职,待在家里带孩子。

    面对沈亮的选择,四姐总是感叹,“都是我们连累了孩子,从小带她们离开农村,到城市立足,最后还是嫁到了农村”。尽管相对父母风雨飘摇、毫无安全感的生活,单纯的沈亮对乡下生活并没有太多不满,但四姐始终觉得愧对孩子,城乡之间,在她心中,始终有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与振声、周婕、小果、时春这些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相比,念了书的孩子,可以避免从事一些繁重的体力活,不用到流水线上打工,但他们的生活,如果没有过硬的社会关系大显神通,如果不在地域选择上妥协(最大顾虑就是无法照顾父母),或者通过婚姻在经济发达地区立足,仅仅念了大学,凭借个人能力,已不可能顺利进入体制,获得一个收入过得去、稳定而体面的工作。

    至于像他们的舅舅一样,通过个人努力,在大城市买房成家,几乎成为海市蜃楼般的梦想。光是城市的高房价,就足以让他们对工作机会较多的城市望而却步。

    三十年前,通过高考,丈夫走出农村,不但获得了更好的自我成长,也切切实实获得了在城市立足的资本。今天,这一切都不可能重现,哪怕是户口迁徙,考上大学也不意味着获得了户口迁徙至大城市的自由。小敏毕业时,我才知道,根据规定,农村的孩子,学校压根就不解决他们的户口问题。

    事实上,从念书的成本来看,第三代远远超过1990 年代考上大 学的那一批人。在对兄妹生存境遇进行考察时,我发现,一个家庭若有孩子念大学,除了父母要外出打工外,其他没有念书的孩子也必须外出打工,才能和父母一起供养念书的兄弟姐妹。这种互助模式, 几乎和丈夫念大学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同之处在于,丈夫从大学第二年开始,完全可以通过勤工俭学养活自己,不再依靠家里的供养,而且一毕业就可以获得干部身份,进入大学教书,进入社会的精英阶层,而到第三代已无这种可能。

    对女孩子而言,就算读了大学,若不能依赖婚姻改变命运,所能过的也无非就是进入一家朝不保夕的企业,过着一种紧紧巴巴、毫无安全感的生活。

    四姐最难接受的就是,因为家庭的变故,她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女儿,最后不得不嫁到一个落后省份的农村,开始了人生的另一个轮回。

    第三代打工者的出路

    关键词:打工者 童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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