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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听爷爷的话

    时间:2017-07-12 17:42:42  来源:网易人间  作者:林听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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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婆生了十个儿女,只有我爷爷活了下来。

    爷爷长大以后,在村里当教师。那年头教师很光荣,可惜光荣填不饱肚皮。1965年,乡村教师的薪水仅有10元。

    为了养活一家人,他背着猎枪踏遍家乡附近的每一个山头,一边教书,一边打猎。他执教鞭的右手大拇指缺了一截,指甲翻过指头盖住指肚,就像小和尚的光头。那是当年打猎时枪炸膛给崩的。

    日子虽然过得辛苦,但好在儿子争气。我伯父十六岁考上复旦大学,在学校里就开始做小生意,倒卖手表皮鞋,赚钱供养上高中的弟弟,也就是我父亲。

    那时候,老家出现了一股进城的风潮,每家每户都想方设法挣钱,好把家搬到城里去。只是农村人挣钱无非种田,进城的难度不亚于现在的青年到北上广卖命买房。

    不用再供孩子上学,爷爷少了许多顾虑。他到山上开荒种香菇,还搭了一个窝棚,有时就住在那里。山上有野猪出没,夜晚总是提心吊胆,害怕野猪来把窝棚给拱了。

    1992年,爷爷终于攒够了钱,到县城里买下地皮,盖了一栋四层楼房。如果说人生是一场几代人的接力赛,爷爷明显是合格的第一棒,不过他没想到,他的子女接棒以后,会奔跑得如此迅猛。

    伯父毕业之后,到处打工攒下一笔钱,自己开了家灯具作坊。那时节能灯刚刚进入公众视野,市场还是一片蓝海,短短几年,店面和厂房都盖了起来,十几个人的小作坊变成了一千多号人的大厂。家里闲置的人都到厂里去帮忙,做些管理工作。

    从那以后,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变得十分“魔幻现实主义”。每天都有很多分销商和银行职员来拜访,客厅常常挤满了人,茶杯似乎永远都不够用。

    伯父生意如日中天的那段时间,爷爷过得很有派头。上午,他一般会穿好西服,端坐在巷口的藤椅上,但凡有认识的人见着他,都会上前叫一声“林老师”。

    爷爷掏出老花镜戴上,和蔼地打声招呼,再和那人扯几句家常。遇到有困难的人,他总要拉人家坐下,请对方喝杯茶,耐心地开导他们,像是又回到了诲人不倦的教师岁月。

    没人的时候,爷爷就一个人沉默地坐着。偶尔会抽上一根烟,很慢地抽。像蚕虫吐丝般,将烟雾从唇缝里逼出来,缭绕在四周,远远看去,宛如一尊神像。

    2

    “钢铁打磨钢铁,猛兽孕育猛兽。”爷爷以前经常跟别人说这句话。

    我家的家法是一片枯黄的竹板,表面已经磨得很光滑,身上哪里挨一下都是通红一片。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告诉我,他用这块竹板不知帮多少学生走上正途,伯父之所以能有出息开大厂,也是被他揍出来的,现在轮到我了,不听话就家法伺候。

    为了少受皮肉之苦,我从幼儿园就学会遵从爷爷那套不可理喻的准则。

    那时,他每天蹬着一辆蓝色三轮车接送我上下学。路过校门口的乞丐时,他会给我五毛钱,让我放到乞丐的碗里,这是我们爷孙俩每天的例行仪式。

    这五毛钱该怎么放,爷爷有他自己的规定。

    刚开始我十分害怕那些蓬头垢面的流浪汉,隔着老远将硬币扔进碗里,就撒腿跑回爷爷身边。爷爷钳着我的胳膊,教训道:“他只是需要你的帮助,又不是一条狗,你怎么敢把钱像骨头一样扔给他?”他命令我直视乞丐的眼睛,再弯下腰把硬币放进碗里。

    平日里,他不让我用棉花枕头,而是要我跟他一样,枕着硬邦邦的藤枕入眠。他说,男孩子就是要吃苦,又不是皇帝,活那么舒服干嘛?

    在爷爷眼中,吃苦似乎是种福气,无论什么时候,吃点苦都是有益处的。一次,我和他散步,撞见有人捅马蜂窝,他让我赶紧走。我没有听他的,非要留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爷爷难得地没有强迫我,只是说:“你记住了啊,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之后便自顾自地走了。

    蜂窝忽然落在地上炸开,我耳旁瞬时响起蜂翅扑动的声音,刚转身要跑,脖颈上就被马蜂狠狠蛰了两针。我边跑边哭喊:“爷爷!痛!”爷爷不搭理我,背着手在小路上闲庭信步。

    回到家,他帮我涂药,悠悠地问:“今天学到了什么?”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说:“立于危墙之下会很痛。”他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脱离这些稀奇古怪的教条,爷爷还是一个有点可爱的老头。每个周五,他都会给我买只香喷喷的鸡腿,在一旁看着我吃,然后试探性地问一句:“你看,爷爷现在对你那么好,以后你会不会孝顺我唉?”

    我每次都对他腼腆地笑一笑,从不正面回答他。他自以为理解了我笑里的深意,总是心满意足地走开。其实那时我还小,对生老病死没有概念,只是单纯地暗示他,一个鸡腿不太够。

    3

    每到周末,爷爷只要有空闲,就会穿上西装,把皮鞋擦得锃亮,带着我去巡视工厂。说是巡视,更多时候只是在烈日下围着厂区绕圈。他总是背着手,慢慢地走,偶尔用手背蹭去额头上的汗珠。他的目光掠过厂区的一草一木,仿佛这样就能确保这个庞大机器的正常运作。

    除了巡视,爷爷还自发担起了厂区的卫生监督员。要是在车间发现一片废纸,他就会一个箭步冲上去捡起来,把车间主任叫来猛批一通,从垃圾堆放讲到引发火灾,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后来,爷爷又折腾起厂区绿化,专门买来名贵的树种,再从车间叫上十几号工人帮他种树。他说:“工人们盯着那些零件一整天,下班了看见绿油油一片,多好哇?”

    他没想到的是,树刚种下去,当天晚上就让人挖走卖钱了。第二天,爷爷又拉来一批树苗,旁人都十分不解,他气呼呼地跟大家说:“人是要脸的,树是要皮的。偷一次是贪心,偷两次就是真不要脸了,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人!”

    不知是不是这番话起了作用,这批树苗隔了一周才被人偷走。

    爷爷在工厂里总能找到事做,让自己忙个不停。大家明面上喊他“林老师”,背地里却管他叫“林老总”。

    即使在家里,爷爷也像极了老总。每天吃晚饭时,他就坐在餐桌主座上,向全家人发布一系列“指示”。大到伯父工厂的发展方针,小到最近的蔬菜价格,仿佛这一方餐桌就是他的会议室。

    逢年过节,对着一桌丰盛的饭菜,他总要说起自己当年每天带一罐咸菜干,翻两座山头去教书的事。吃完饭,他把自己贴身穿的汗衣拿出来给我们看,上面满是豆大的破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破抹布。他以此来教导我们,外表可以光亮整洁,但内里一定得节省。

    无论他讲了多少遍要勤俭节约,父亲仍旧在烟花场所一掷千金,伯母依然热衷于购买名牌衣服。毕竟那时家里条件富足,谁会真的听从一个老头子死板的训诫呢?

    4

    我刚上六年级的那个初春,家里的财务状况开始发生变化。餐桌上不再是爷爷一个人指点江山,大人们常常争执得面红耳赤。

    伯父告诉爷爷,厂里可能陷入了银行的贷款陷阱,之前经不住银行的人死磨硬泡,借下了不必要的贷款,现在厂里资金流转不过来,很难继续运转。

    爷爷听了很激动,大声质问道:“怎么可能?银行不是国家派来帮我们的吗?他们(银行的工作人员)以前天天来我们家泡茶,怎么可能害我们呢?”伯父没有说话,只是苦笑着把烟头摁在饭碗里。

    为了帮伯父维持工厂的运转,爷爷开始找人借钱。他以前资助过的学生,曾经一起共事的老校长,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亲戚,都尽其所能帮了忙。

    可在庞大的工厂开支面前,这笔钱不过是杯水车薪。工厂每况愈下,以前那些来我家的客人们都不见了踪影。外面传起闲言碎语,说爷爷管得太多,伯父的工厂之所以沦落至此,都是因为皇帝头上还有个太上皇。

    爷爷对这些风言风语很是在意,每天都在家里痛骂那些嚼舌根的人。家里人劝解他“身正不怕影子歪”,让他不要在意。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底气,他仍和从前一样坐在家门口的藤椅上抽烟,甚至比以往更加注重仪表,西裤上的裤线总是熨得笔直。

    但无论他在那坐多久,都不再有人上来搭话,像从前一样喊他“林老师”。他只好一个人坐着发呆,有时一支烟都燃尽了,他还没吸上一口。

    5

    爷爷并没孤寂多久,家里又像曾经一样门庭若市。不过这次不是前来巴结的客人,而是上门讨债的债主。

    一天,家里来了三四个穿着西装制服的人,他们带着相机,要给值钱的东西拍照。爷爷有些生气,大声质问道:“这是我的房子,你们干嘛?”那些人没搭理他,只是神情严肃地举着相机,像是在给这栋房子拍遗像。

    送走那些人,爷爷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晚餐时罕见地把发言权让给了伯父。

    “现在紧要的是把债还了,厂里的设备能卖的我先卖,爸你在家帮我稳住他们。”伯父说。

    从那天起,爷爷不再去巷口的藤椅上闲坐。他每天早早地起床,打扫客厅,烧好茶水,在家等着债主上门。在破产之前,家里大人抽的是四十几块的苏烟,那时却只能抽两块五一包的石狮。爷爷会给客人特地准备一包十多块的“好烟”,一方面,是不希望别人说我们卖苦,另一方面,也是想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脸面。

    债主们都希望能早点拿到钱,生怕伯父会拿钱跑路,但机器设备的变卖,资金的周转都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实现的。爷爷过去在亲朋好友间的威信,替我们家争取了不少时间。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解释:“我大儿子正在想办法筹钱,我们一家都住在这里,跑不掉的,相信我。”

    那位借钱给爷爷的老校长,也骑着单车从乡下赶来县城。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对坐在客厅里,没说什么话,只是不住地叹气。老校长面露难色,支吾着表明来意,他生了病,需要用钱。

    爷爷给他泡了壶茶,说了很多声“对不住”。老校长没喝茶,也没为难他,骑着自行车回乡下了。

    6

    债主分很多种,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捱过去。

    有人看我们拿不出钱,就威胁要绑架我和堂弟。爷爷听了害怕,把幼儿园时送我上下学的三轮车翻出来,每天都到学校接我们放学。那时他已经上了年纪,载我们很费力,上坡还需要我推一把。遇到乞丐,他也只是看两眼,没再给过钱了。

    不过,没有人敢真的绑架我们,顶多来砸点东西。那时家里的茶杯常常被债主摔碎,变得跟以前一样不够用,为了省钱,爷爷还特地去买了塑料杯。

    一天,我和堂弟正在客厅里做功课,忽然有一群混混闯进来,大声叫骂,要我们还钱。爷爷连忙给这群人端茶递烟,哀求他们小声点。

    他们用手指着爷爷,说他是老赖,抽着好烟穿得像模像样,就是不还钱。

    爷爷站了起来,脱下西装外套,再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衫纽扣,露出那件满是破洞的汗衫。爷爷露出尴尬的神情,讪笑着说:“烟是给你们抽的,衣服也是穿给你们看的,真的没剩半点了。”不只是钱,爷爷一直以来看重的尊严,也早已被消磨殆尽。

    对于他人的冒犯,爷爷总觉得忍一忍就过了。但有时候,债主实在太过分,家里其他人都看不下去了。

    伯父有一位朋友也借了钱给我们,一次喝醉酒后,他冲到我们家,见伯父不在,就对我奶奶破口大骂。爷爷极力忍耐,劝他先喝杯茶,醒醒酒。他没有安静下来,反而越来越激动,几乎要动起手来。

    正巧伯母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抓起地上的塑料凳就往他脸上砸,还用高跟鞋狠狠踹他的下体。爷爷劝了几句“别打了”,但见伯母稳占上风,就没再说话。我看他们打得热闹,抓起平时用来揍我的竹板,冲上去抽那人的屁股,心想,终于轮到我用家法了!

    事后,爷爷责怪我不该这么做,因为“见人相打莫上前”,上前太危险了。但那天,我看见爷爷的手里一直紧攥着火桶。

    7

    在还债的那几年里,爷爷几乎每天都是在跟债主的周旋中度过。他每天泡的最后一杯茶,是给深夜才到家的伯父。他俩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偶尔会对视两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辛苦了,今天总算是熬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伯母忽然问起:“这几天怎么都没人上门讨命啦?”我们这才发现,欠的债已经还得差不多了。

    奇怪的是,大家似乎不是很开心。伯父仍四处奔走,想要东山再起。爷爷也将退休金存下来,全都拿去资助儿子。可惜,创业路上困难重重,伯父再也没有重现曾经的辉煌。

    过了这么多年,爷爷也看开了,只求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好好过日子。他现在年纪大了,耳朵很背,要戴上助听器才能听清别人说什么。可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絮叨,一个人能自顾自地说上半天。

    去年春节,全家人回到乡下老家。爷爷拉着我到山上去,把我们家的树林和田地一一指给我看,还告诉我哪棵大树是山神,能保这一方水土平安,逢年过节不能忘了祭拜。到了除夕夜,他又叮嘱我,供奉先祖要先倒茶再倒酒,这才合乎规矩。

    爷爷事无巨细的交代,让我隐约觉得不安。

    如今他太老了,脚步声很轻,似乎只要稍不注意,他就会从这个世界悄悄溜走。他教了我许多大道理,我害怕忽然有一天,他就会教我,人要怎么面对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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