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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学法律的我又没帮上师傅的忙

    时间:2017-07-03 17:25:27  来源:网易人间  作者:蔡寞琰

    时隔多年后,我接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电话那头透出的声音十分陌生,却自称是我的“小师妹”。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就开玩笑说,“我可从来没招惹过师妹,我喜欢师姐。”没想到电话那头的女声立刻急了,“我是老胡的女儿,他在工地上不小心被搅拌机卷断了两根手指。”

    1

    泥瓦匠老胡曾经是我的师傅。高二那年暑假,虽然我的成绩在班里排前三,但因为农村升学率低,母亲更死守着她的老观念,认为农村出身的娃得学一门手艺才能安身立命,便托人把我安排在老胡手下做学徒。

    老胡手艺好,干活也麻利,是有名的泥瓦匠,他的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就像多条正欲蜕皮的小蛇,看得令人发麻,又像干旱了多年的地,皲裂开来的缝隙甚至让人想往里头浇水。

    老胡爱嚼槟榔,酗酒,但最人的还是他喜怒无常的脾气。我第一次放线,偏了一点,他一桶混泥土直接扣在了我脚上,“去你妈的,瞎了你狗眼了,偏了那么多?要你这么干下去,我们都得遭活埋。”

    我第一次砌的墙,同样被他一脚踢倒,说,“恨不得一砖刀将你脑袋给削下来”。而周边的人听到这些,却像习以为常,只低头干着各自的活。

    最初跟老胡工作的日子,我万分委屈,甚至想过一走了之。但想到村里老人讲过的话,老一辈的师傅都爱打骂,但这手艺就是这么传下来的,就咬牙坚持了下来。

    老胡教的是吃饭的家伙,学不好是要饿肚子的。

    当我再次拾起砖刀后,他态度有所好转,给我拿了几双手套,说手嫩得跟豆腐似的,可不经磨。越加熟悉后,老胡偶尔还会对我讲一些黄段子,告诉我广济桥下的站街女“便宜实惠”。遇到一些要扛架板的重活,他爱说,“你来,你没放过水,力气大。”

    晚上工棚里男男女女都窝在一块的,他嚷嚷道,“那些个堂客们,不要半夜滚到我徒弟身上去了啊!”惹得女人们哄堂大笑。都骂他老不正经时,他反而更来劲了,“谁正经?你们敢说,这个社会谁正经?谁不摇床板?”

    渐渐地,我不再怕他,有时还劝他不要把钱都拿去摸女人的肚皮了。他不以为然,说在工地上干活久了,见到一根水管子都会瞎想。我说师母在家,多回家看看就是。他说,“你以为回去一趟容易吗?工地上的钱又不是按月结的,没带钱怎么好意思回去。”

    暑假结束,开学也已经一个月了,母亲依旧不打算让我继续读书,直到老师找到我家,以免除学费为条件,说服母亲让我上学,我终于能够再次回到学校。

    要离开工地了,我的工钱却并不好拿。工头说,工地上的惯例都是年底或者工地完工了才能结账。我只能恳求,“钱是拿回去读书的,否则我那么卖力地干活干什么呢?”

    “那人家的钱还是拿回去过活的呢!干活不卖力哪有钱拿?”工头嚼着槟榔说。

    最后,还是老胡对工头说,“这钱你不给他,那我们没得干了。人要讲人情,他算的本来就是小工钱,也不多,总共才一千九百块,你拖着有什么意思?”其他几位工友也附和,“你实在要昧良心,那我们垫付,年底我们再和你讨。”

    多亏他们,工头虽然又拖了四五日,但终于把钱给了我,老胡自己还给了我三百块钱,说是奖金,让我买双好一点的皮鞋,不要再穿解放鞋了。

    我离开工地的那天,平日里不带脏字就讲不了话的老胡,没说一句脏话。他特意买了几瓶啤酒、一只烤鸭和一些凉菜让我陪他,说,“读书好,你适合读书,玩一辈子的泥巴,到头来还不是被泥巴玩。”

    周围施工声轰隆作响,他吸了口烟,而我没有说话。

    2

    没想到,再次见到老胡,会是在医院。

    我接到小师妹的电话来到医院,老胡老了很多,胡子拉碴,左手中指和食指上套着渗着血迹的纱布,说话依旧是要带脏字,“狗日的,塔吊倒下来我都躲过了,过去碰一下搅拌机差点见了阎王爷。”

    我问,“医药费是不是老板垫付的?”“垫个卵,他说谁让我去碰搅拌机的?没有混泥土了,我不去弄一点?”他手舞足蹈时,手背上的留置针特别显眼,“我一直和你小师妹说,你有个师哥,真他娘的争气,跟着我玩几天泥巴就挪屁股走人了,现在果然出息了吧!”

    老胡的事故无人赔偿,而我因为此时已经是实习律师,老胡就让我代他与工地老板交涉。工地一方态度强硬,一口咬定是老胡擅自离岗去碰搅拌机。老胡气不打一处来,让我告到他们坐牢。

    我解释说,这种普通的民事纠纷一般是不会给予刑事处罚的。他说,“总理都发脾气了,拖欠农民工工资要坐牢,何况是救命钱。”

    我只得告诉他,一步一步来,先去劳动局反映一下情况。老胡说,“你小子怎么混这么窝囊,你把证件往桌上一砸,跟他们讲,不赔钱弄死你,不好一点?”

    我说,“不行的,仗势欺人怎么也讲不过一个理字。”

    劳动局的一些工作人员态度有些傲慢, “你们自己先协商嘛!签了劳动合同没有?”我怕老胡那火爆脾气坏事,赶紧说,“我们会想办法拿出示实劳动关系的相关证明的。你们先给我一份工伤认定申请表。”

    话还没说完,老胡便拆开了纱布,对着他们每一个人说,“你们看看,这还不是工伤是什么?明摆着血淋淋的事实还要鉴定什么?难不成是我自己切断来敲诈他们?”

    看老胡情绪激动,小师妹赶紧把他带走了。

    老胡教的是吃饭的家伙,学不好是要饿肚子的。老胡教的是吃饭的家伙,学不好是要饿肚子的。

    离开劳动局,我又找到工地老板,想以《劳动合同法》第八十二条的规定来协商问题,法条明确写了,“用人单位自用工之日起超过一个月不满一年未与劳动者订立书面合同的,应当向劳动者每月支付二倍的工资。”他们不愿意赔偿的话,就先把老胡的双倍工资要到手,差不多够抵医药费。

    但这却遭到了老胡的极力反对,“不能按你们读书人这样瞎搞,如此蛮横,以后谁还敢喊我做工?我们都是没签合同的,做一天工算一天,要双倍的钱,那就没天良了。一码归一码。”

    看得出来,他已经很不认可我的工作了,尤其是我说要等劳动部门的调查结果出来,保不齐还要走诉讼程序,可能需要大半年的光景后。 “等你这么搞,黄花菜都凉了。”

    “法律规定了要买五险一金,要双倍加班费是吧?你自己也在工地上做过,你去问问工友们,有谁敢这样子去寻活干?”如此,我只得说,“那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给老板施压吧!”

    没想到,老胡直接纠结一伙人,将老板连人带车都给扣了,等他打电话让我写一份将车子抵债的协议,我才知道事情坏了。

    我火急火燎地跑过去,见他们几个把人围在里屋。见我来了,将事先准备好的笔纸以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印泥一并交与我,说速战速决,免得节外生枝。

    我反问老胡,“你又不会开车,你要来干嘛?卖掉能值几个钱?非法拘禁或者绑架量刑都不算轻的,你怎么不打电话让他媳妇送钱来呢?有必要为了几万块钱把自己捣鼓进去吗?”

    我找一些非法拘禁的判决书给他看,他将信将疑地说,“车子能抵个三瓜两枣的也好。我不是无缘无故地扣押他,这种债务纠纷公安局不会管的,只要不伤了他,管吃管喝的也算犯罪?”

    我继续劝他,“不要为自己的违法行为找借口了,现在放人还来得及。”

    老胡最终将人放了,放之前却说, “往下的棋局就不好走了,弄不好还要被别人将军了,还是不能沽名学霸王!你到底是道行浅,我也被你蒙蔽了。”

    3

    老板果然不是好惹的主,喊了几个混混,带着砍刀说要剁掉他另外几根手指。老胡告诉我,幸好那天跑得快,又遇上了几个工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问他报警没有?

    他说,“没卵用,警察问砍伤了没有,我说没有,就把电话挂了。你不用管了,我们有我们的行事风格,你掺和进来反而碍事。”

    我知道老胡的脾气,他不会放弃的。

    不曾想,他总是让我瞠目结舌,老胡爬上了几十米高的塔吊。待我赶过去时,下面已经聚拢了很多围观的人,一些人在打赌他不敢跳;一些人说他这样自私,老婆孩子都在下面也不管;一些人就那么直直地看着,说这种事情已见怪不怪了。

    那天刚好有领导来当地视察,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说要是三个小时之内不把他的工资和医疗费结清,他就跳了。

    警方很快找来了负责人,把相关费用谈妥了。他顺着梯子下来时,我看着发憷,感觉他就如一片叶子,仿佛风一卷就能将他狠狠甩在地上。

    被带上警车的那一刻,他还对我说,“咱命贱,什么都要用命去换,你看这法子比你学的那些条条框框有用吧!”我听了有些心酸,“对不起师傅,我没能帮你要到钱。”他摇了摇头,被警察带走了。

    老胡总算拿到了六万块钱的赔偿金,行政拘留出来后,他请我喝酒,说尽管我们理念有冲突,但还是要感谢我为他的事情操心。

    他告诉我,工地上的纠纷一般人不情愿请律师,这是没法子的事情,“断水断电,围追堵截不比你文绉绉地和他们讲大道理要容易?你们说什么都要取证,我们晒屁股卖力气的人哪有他们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弯弯绕。简单粗暴,搞不了就不卖力气卖命了。”

    “你以为你当年那一千多块钱是工头拿不出吗?能拖就拖,这就是一些人的嘴脸。”

    我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说早已盘算好了,开一家小型的石材加工店,做什么都比做苦工强。

    从他脸上,我看到前所未有过的憧憬,尽管这笔钱是他做了二十几年的泥瓦匠没有挣着,而用两根手指换来的。

    4

    他再联系我时,我以为是他新店开张,忙说恭喜。他立马打断了我,“快别说了,你赶紧出来一趟,我这边的事情很棘手,不方便和别人说。”

    原来他这两年一直在租住的平房里与另一位务工的妇女同居,原本是搭伙做临时夫妻,各取所需,相安无事。但自从老胡得了六万块钱赔偿金后,那女的便不安分了,说自己有了身孕,要分钱,不然就告他重婚罪。老胡被吓破了胆,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情只能找我出面处理。

    女人大概四十来岁,腰圆腚肥,穿一件草绿色连衣裙。她也是一个硬茬,说不管谁来,都要分走三万,顺道数落我,“毛没长全就来帮人出头。”

    我说,“你们没有登记,又没有以夫妻名义同居的证据,怎么告他重婚?”

    她倒爽快,扬了扬眉说,“这要感谢你师傅,派出所来登记外来人口时,他说我们就是夫妻,况且我现在有了身孕,只要钱到位马上就做掉,不然够扒他一层皮的。”

    我说,“你知不知道你也是有夫之妇,同样犯了重婚罪,都进去得了。”女人大概没有料到这一点,将折叠桌掀翻了指着我骂,“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啊!你出去玩女人不花钱的吗?”

    我看到前所未有过的憧憬,尽管这笔钱是他用两根手指换来的。我看到前所未有过的憧憬,尽管这笔钱是他用两根手指换来的。

    老胡松了一口气,赶紧过去安慰她,“好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不会亏待你的,我拿出七千块钱出来给你补充营养。”女人默认了,脸上看着却很不甘心。

    又过了些时日,老胡又慌慌张张地让我过去,“女人背后有高人指点,讲到孕妇极有可能被判缓刑或弄个保外就医。所以她不怕了,要加钱,三万一分都不少。”

    见到女人后,我望了望她的小腹,让老胡出去买饮料后私下告诉她,“我早查过你的计生资料,你在生完二胎后上了环,我可以不把这件事告诉老胡,但你得就此罢休。老胡赚点钱也不容易,何况这钱是他用血换来的。”女人气狠了,但也只得放弃。

    老胡回来时,女人已经走了,他问我,“她怎么愿意就这么走了?”我说,“她知道到你要做生意,和你还是有感情的,彼此留个念想是最好的结果。”老胡高兴道,“我就知道她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5

    可老胡的店,终究没有开起来。没多久,他跟我说他得了尖锐湿疣。 “看到一些小广告,在小巷子里隐蔽,说只要两千块包治好,无复发,丢进去一万多了,情况越来越糟糕。夜路走多了总要碰到鬼啊!”

    与他好说歹说,他总算去正规医院看病了,听说大概又要一万多的费用后,执意让我帮他找那江湖游医的行踪,要告他非法行医,追回那些钱来。

    我告诉他,实在无能无力,去房东那里调查了,那个游医都是用假证件租的临时房,等骗了一笔钱之后就逃之夭夭。他有些恼怒,“你学的什么法律?拖欠我工资和医药费的不管,骗我钱的诈骗犯管不了。不愿意帮忙就算了,麻烦了你太多,大恩不敢忘,当年在工地上确实亏待了你,你不要计较。我生死有命,到此为止。”

    我心里委屈,也只能悻悻离去。

    2017年3月,师妹再次给我打电话,说她爸爸惹上了官司不好意思找我,但经常念叨着。

    我这才知道,老胡在2016年底出过一场车祸。他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有一次骑太快了,在转弯时撞上了直行而来的电动车。

    老胡和骑电动车的女士都进了医院,对方锁骨骨折,他轻微脑震荡,右脚被铁片划伤。交警认定他全责。他还未出院时,对方就喊一些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天天跟着他打骂,他只得私下协商赔偿了一万多块钱。

    后来对方反悔,找了律师,拿出了一个十级伤残的鉴定报告,将他告上了法庭。我说,“你和解时为什么不给我电话,为什么不签和解协议书?”

    他说,“哪会想到人这么坏的?都说好了给了钱就两不相欠,一个唾沫一口钉的却不作数了。”

    尽管我尽力替他辩护,但一审判决下来,他需要赔偿对方九万多块钱。我告诉他,没有上诉的必要了,怎么算都不会少于这个数。

    不知该不该庆幸,他没有任何可以执行的财产。

    在法庭上,他非常诚恳地向法官说明自己的情况,说上有瘫痪在床的父亲,下有一双未成家的儿女,老婆目不识丁,在家种田,自己是农民工,一天才三四百块,不包吃,两根手指被切断后,手脚也慢了,有时甚至拿不了三百块,还不是天天有事做。

    原告故技重施,仍叫一些老太太来工地逼他还钱,因施工重地,她们年事已高,又没戴安全帽,工地上的负责人怕担责,便让老胡走人了。

    我安慰他说,等过个几年,与人家商量一下,这个数目还有得改,每年都还一点。

    他苦笑道,还以为自己会发财了。“法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要寻它时,总是磕磕碰碰的,别人一运用,我怎么就成老赖了?”“眼下也五十知天命了,再难翻身了,也许要戴着老赖的帽子进棺材了。”

    我说,“师傅对不起,我又没帮到你。”

    大概一个月后,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请我喝茶,说沾不得酒了。他不再愤怒,衣着干净,刮了胡须,带着一副眼镜,走路不疾不徐,慈眉善目,如同一位亲密的长者。

    他拍了拍肩膀说,“是非对错摆在那里,虽然说是‘车夫的腿,律师的嘴。’但勿用你们去颠倒黑白,不怪你的,之前我因为钱有点失心疯了,对不住你,你的路好长,要珍惜,我曾以为我的路也好长,还能做好多事情。”

    我劝他,“师傅,你现在做事也不大方便了,还是想办法开家小店。”他说,“缺钱,名声坏了,又负债,没人肯借。”

    五一劳动节那天,他喝农药(杀虫双)自杀身亡,在半截烟纸上留下遗书,说他把债务揽走了,对不起家人,没让他们过安宁。除了师妹结婚可以让我过去主事,以后任何事情不可以再麻烦我,让师母改嫁,只要对方能供他儿子上大学,他就安心了。

    我想,是不是最后一次他来找我,我又没有帮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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