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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失业的冰雹喇嘛

    时间:2016-05-30 17:41:15  来源:网易人间  作者: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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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收就要开始,不祥的铅云层层叠叠笼罩在唐麦村上空,翻滚如群群脱缰的野马,闪电不时在云层间划过,沉闷的雷声在山谷中隆隆回荡。

    但是,恶劣的天气丝毫没有影响人们欢乐的情绪。一大早,村里的男女老少就纷纷走出家门。

    今天是达热节,乃秋收前唐麦村举行的一次盛大的祭祀仪式。男人们头戴色彩鲜艳的织锦翻毛皮帽,身穿镶边的皮毛藏袍,腰间别着装饰精美的藏刀,脚蹬传统的藏靴。当然,无论他们袍子上镶的是水貂皮、豹皮还是更为稀有的虎皮,都无法和他们的女人媲美。仅仅是她们脖子上沉甸甸的银项链,配上不事雕琢的大块琥珀、绿松石、红珊瑚就足以令万物失色。她们腰间的围裙那五彩的条纹,随着腰身的摆动,颜色变幻无穷,就像倾泻到地上的一道道流动的彩虹。当然,他们也没有忘记打扮自己的儿女。孩子们和大人一样的服装,一样的配饰,一样的光鲜艳丽、光彩照人。

    人们都朝一个方向汇集:村东口插着五色经幡的白色无顶小房屋,那是供奉域拉的地方,即神垒。域拉管辖着村子上空的天,村子附近的山,山上流下来的水,水边的土地,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动物和植物。域拉还是一位战神,因为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属地,随时都会向入侵的神灵宣战。

    达热节的最重要人物当然是次旦法师。此时,他正穿过人群不慌不忙地向神垒走去,一路频频向和他打招呼的人点头示意。村里的人对他很尊重,有的人还伸出舌头,表示敬意。次旦平时很随和,但在这种场合下要保持一个法师应有的矜持。他身后紧跟着穿戴一新的大哥洛嘎、二哥顿旦,他们的妻子央宗,儿子晋美、嘉措和贡嘎。他们抬着一个铁箱子,拎着一个车轱辘大的牛皮鼓以及鼓架,背着一大筐食物,手提两大桶青稞酒,还抱着一小捆刚刚从地里割来的青稞。

    次旦法师径直走向神垒附近一个给他预备好的矮桌,在矮桌后面的卡垫上盘腿而坐。洛嘎把拎着的鼓架子哐当一声放在次旦背后。顿旦一句话没说,连忙把它移到次旦左手边,把扛着的鼓固定在鼓架上,然后把钹放在次旦的右手边。与此同时,次旦像变魔术一般从身边的铁箱子里取出金刚杵、铃、盛净水的银瓶、孔雀毛,用糌粑、酥油和红糖做成的像窝窝头一样的“措”以及经书,一一放在矮桌上。然后把蘸了净水的孔雀毛在矮桌上晃动了两下。央宗立刻在旁边点起一小堆糌粑和柏枝。她在煨桑,这是藏族人一种非常古老的传统,人们相信桑烟能净化空气,而且是天神喜欢的气味,桌上摆放的措则是给域拉和诸神的供品,象征着吉祥如意。

    次旦法师给人治病次旦法师给人治病

    做完这些后,次旦闭上双眼,在专注的意念中入定,嘴唇微动。后来他告诉我,这是在观想本尊神马头明王、护法神吉祥天女和根本上师。人们都跟着他默默祈祷。

    突然间,鼓钹齐鸣,次旦用右手的小拇指和无名指击钹,手里摇着的铃铛随着钹发出清脆的响声,左手则拿着鼓槌击鼓,抑扬顿挫的鼓声不断变换着节奏。鼓声、钹声和铃声通过次旦灵巧的双手,显得那么和谐。次旦神情专注,动作协调,简直就像一支摇滚乐队在演奏。这些声音伴随着次旦愈来愈响亮的诵经声:“东西南北中诸方神女呵,恭请您大驾光临!我们已为您设下丰美盛筵,等候您尽情享用。酷爱肉的请吃肉吧,酷爱血的请饮血吧,酷爱皮的请取皮吧,我们倾其所有毫不吝惜。请您保佑我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2

    祭祀仪式中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唐麦村的村长把各家的男人分成几个小组,拿着今年从每家地里收割的第一簇青稞,放到村外的山上、水渠边、最远的田里、村里的十字路口、井边、各家的房顶。这是进献给各方神灵的供品,山神、河神、村神、井神,一个都不能落下。

    在天边滚滚的雷声伴随下,在响亮的鼓、钹、铃和全村人的欢呼声中,次旦法师再次向域拉和诸神发出真诚的祈愿:“期望众神灵及其眷属能心想事成,事事如意,战胜一切障碍,吉祥圆满。”同时他也希望众神灵,尤其是域拉,对村里人的供品满意。“下次呼唤你们,请一定再来相助!”最后,次旦也不忘提醒诸神行善勿恶:“完全调伏自心,是为佛之教法;诸法如同幻影,纯净明亮无垢污;不能持有不能言说,一切生于因和业;本性为无亦无处在,如此佛法要知晓。”

    神圣的仪式结束了,全村人都站起来,围成一个大圈,每人手里都握满糌粑,欢呼着“愿善神得胜!愿善神得胜”,随着每一声欢呼,将糌粑一次次撒向空中,然后向男人的右肩和女人的左肩抹糌粑,相互祝贺。

    撒完糌粑,人们打开他们带来的炸果子、奶渣、糖果、苹果、橘子、酥油茶,端起青稞酒,开怀畅饮,并开始放声高歌。快乐的歌声豪放如奔腾的河水,清纯如远山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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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年的秋收在答谢域拉后第二日就开始了,但不知道域拉今年是不是没有听到次旦法师的祈祷,或者是对供品不太满意,几天来,唐麦村一直阴雨连绵,根本无法下地收割。

    仁增一家几日来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起床,作好收割的各项准备。他们没有广播、报纸,而西藏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和卡麦乡的实际情况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只能凭着生活经验,焦急地等待,等待域拉显灵,把雨停下,等待他们辛苦一年来唯一的收获。

    在仁增家的厨房里,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顿旦、次旦还有央宗都低着头,一边喝酥油茶,一边吃糌粑,一言不发,每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最后,还是央宗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你们觉得今天上午雨会停吗?昨天我去地里看了,湿得快没法下脚了,去年这个时候,青稞都已经收回来了。真是急死人啊!”

    “问题不大。”次旦微笑着说,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唐麦村唐麦村

    顿旦起身走到院子里,透过雨帘眺望远处的天边。回到屋里,他重重叹口气,“乌云越来越重。”说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甩掉手上的雨水。开心的只有洛嘎。他虽然是家中长子,已四十八岁,可因小时生过病,现在智力只及一个小孩。他不明白,一大早,有吃有喝的,大家为什么还愁眉苦脸。

    来西藏之前,我收集了很多有关供奉域拉的资料。有一本书中提到从前西藏人做重要法事时所需的贡品:大都是些罕见的物什,当然也有常见的鲜花和最好的食品。相比之下,再好的青稞和豌豆分量也显得轻了些。

    我把这种想法告诉次旦,他笑了起来。“你从哪儿听来的?我们的域拉没有那么挑剔。如果你心诚而且尊敬他,他就会帮你。”次旦说到域拉时充满了敬意,那语气让你感到像在唠叨一个老朋友。

    “今年的收成会如何呢?” 我想起了地里稀稀拉拉的青稞,活脱脱一个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今年春播时雨水不够。”次旦轻声说。

    “我敢肯定,如果域拉春播时多打几个喷嚏,今年的庄稼准会有好收成。该下雨的时候偏没雨,现在马上要秋收,他却来劲了。”边巴发着牢骚。

    大家都抬头望天上的乌云,谁也没有应声。可能是怕域拉听见。

    域拉权力很大,脾气也不小,很容易生气、发怒。如果人们忘了向他祷告,祭祀仪式不周,在森林里点火,或者背地里抱怨,都有可能使他不悦,其结果就是闪电雷鸣、狂风暴雨、大雪冰雹、干旱瘟疫。当地人认为这些灾难,尤其是冰雹,是域拉和其他神魔对他们的惩罚。冰雹是神魔的箭。像域拉这样的地方神、龙神和雪山神都有释放冰雹的本领。最厉害的是雪山神,他们被称为冰雹王。西藏有十八个冰雹王,总头领是念青唐古拉山神。传说莲花生大师在驯服了念青唐古拉山神和其他能降冰雹的神灵后,告诉他们:你们只能够危害那些违约之人、虐待孩子的父母、不善待父母的孩子、残忍的动物和其他作恶之人,也可以把冰雹降在那些争斗不断或者是私生子很多的地方。

    4

    藏地还有一个很古老的关于冰雹的传说,可谓家喻户晓。西藏最伟大的苦行者、解脱者米拉日巴七岁的时候,父亲不幸去世。从此,米拉日巴厄运不断。伯父强占了米拉日巴之父留下的家产,而且强迫米拉日巴的母亲做他的儿媳,母亲誓死不从。母子相依为命,过着困苦不堪的生活。米拉日巴长大后,母亲让他出外学习诅咒之术,以报仇雪恨。三年后,米拉日巴学成归来,恰逢伯父家里举行婚宴。米拉日巴一声咒语,顿时晴天响起霹雳,伯父家的房子顷刻间全部倒塌,出席婚宴的三十五人丧命于废墟之下。接着,米拉日巴又念咒招来冰雹,把村里刚成熟的青稞打得稀烂,牛羊也死了多半。但当米拉日巴看到乡亲们家破人亡的惨相,他懊悔了,于是毅然出家,潜心修行,几经磨难,终于悟道。

    如果冰雹真是神魔的惩罚或是咒师的诅咒,这对江孜人意味着什么呢?根据江孜县志的纪录,从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八年,江孜县遭到冰雹灾害一百七十次,平均每年近八次。一九八四年发生了一次罕见的雹灾,最大冰球有乒乓球大,百分之九十的农作物被毁。一九九四年,卡麦乡遭受特大雹灾,卡卡沟上面的六个村子几乎颗粒无收。

    仁增一家所在的卡麦乡离江孜不到三十公里,距西藏第二大城市日喀则也只有七十公里。日喀则市是山东省对口援建城市,其中星级宾馆就有十几家。宽阔的城市广场、喧嚣拥挤的各式餐厅、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场、装饰华丽的专卖店、五光十色的卡拉OK厅、桑拿、美发、按摩房……俨然一个繁华的现代都市。而每次来到卡麦乡的仁增家,我都觉得好像到了另外一个时代。

    仁增家有二十四亩地,一年的收成,除供一家人吃用和做青稞酒外,略有节余。家里还养了三十多只牛羊,但是一年最多宰两三只羊,牛奶则用来做酥油,牛粪做燃料,羊毛织成衣服、鞋、毯子供家里使用。村里人的生活与他们家一样,基本上是自给自足。仁增家在唐麦村九十多户中还算是殷实人家,次旦法师念经作法所得的钱可以购买化肥、拖拉机用的柴油、农具、肥皂、食用油、肉、糖、茶、盐、蔬菜和其他日常生活用品。从我们跟踪拍摄他们以来,他们每天多是吃糌粑、土豆、面朵朵加上几块干肉、辣椒,少有青菜,偶尔有米饭和鲜肉,那一定是家里来了客人或者是有什么重活。村长告诉我们,村里有些家庭连灯泡坏了都舍不得换,更不要说交电费了。

    在农民只靠种地为生的年代,西藏农民的平均收入曾一度在全国领先。但现在内地农民依靠办乡镇企业和外出打工,收入不断增加,相较之下,在江孜,除了一些家庭能织地毯,挣钱的路子并不多。近些年,卡麦乡的年轻人也开始外出谋生,但是他们只会说藏语,而且没有什么技能,多数人只能在拉萨或者是藏北那曲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挣钱,补贴家用。而仁增家连这样的收入也没有,因为他们想让四个孩子都上学,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从秋收开始就一直愁眉不展的原因。如果晋美和嘉措考上大专,他们的学费就全指望着一个好收成,能多卖余粮了。可是老天不作美,天上乌云越积越厚,如果温度突然下降,往往预示着冰雹即将来临,而冰雹就会让一年的辛苦化为乌有。

    5

    焦急的等待,持续不断的诵经祈祷,终于让域拉露出了笑脸。

    开镰那天,我期待着次旦法师能像我在著名民俗学家廖东凡的《雪域西藏风情录》中记录的那样,给土地神献上青稞酒和糌粑:“今天我们开镰啦。请告知青稞地里的神灵和生命,有头的藏起头,有脚的缩起脚;不藏头,不缩脚,我的右手拿着铁的家什来了,我的左手叉着五个手指来了;到时头挨刀、脚砍断,弄出个牦牛大的伤口我就不管啦!”

    当然,除了警告,他们也不忘记祈求:“田地啊,你有时间等,我没工夫候。在春天和夏天,我们给你吃得不算坏,喝得不算坏,今后还要给你吃得更好,喝得更多,送肥送水,像服侍老爷喝茶喝酒一样勤快!今天我们割青稞,像酒徒喝酒一样彻底,像猎狗捕猎一样凶狂,像爱喝白的人喝酸奶子一样贪婪,像爱喝红的人喝牛血一样玩命!像岩羊跃过山岩,像黑猫跳过水槽,像白马驰过浅滩……”

    遗憾的是,这样的传统收割仪式在唐麦村已经消失了。就是有的话,人们可能也顾不上了。每天早上三四点钟,仁增一家就下地了。

    次旦和顿旦的妻子央宗在播种次旦和顿旦的妻子央宗在播种

    央宗每天忙完家里的活,就把做好的午饭送到田里,操起镰刀,和顿旦等人一起麻利地收割起来。一捆捆青稞堆满田头。儿子晋美和嘉措也是劳动好手,开着拖拉机在田地和场院间穿梭。就连洛嘎也在田里,像孩子一样跑来跑去,捡拾掉下的穗子,把全家人汗水的结晶,一粒粒收回来。他们的喜悦和感激之情弥漫在原野里,使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另一首藏族人从前秋收时唱的歌:

    得到了!得到了!

    从大嘴的天那里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小嘴的人那里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寒霜底下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冰雹下面我们赢得了收成……

    他们真是从冰雹下面赢得了收成。

    看到田地里热火朝天的场面,我从心底感到高兴,想到前几天绵绵的阴雨和翻滚的乌云,真有些后怕。如果当时真下了冰雹,岂不全完了?我的这种担忧刚一出口,边巴就笑了。“你不要杞人忧天,没事,我们有两位冰雹喇嘛呀。”边巴不说,我几乎忘了,村里人有时就称次旦法师为“冰雹喇嘛”。他的父亲也是一位冰雹喇嘛。我第一次见到次旦的父亲,就叫他“波啦”,也就是“爷爷”,是藏族人对老人的尊称。次旦法师十七岁那年,波啦开始正式教他成为一名冰雹喇嘛。次旦法师说,包括他在内,他们家已经有六代冰雹喇嘛了。但是自从八月份开始拍摄次旦法师,从未听他说过关于预防冰雹的事情。我们拍摄了他给人看病、给树念经、为一对年轻人的婚姻大事算卦的情形,但是没有看到他驱逐冰雹。既然冰雹让卡麦村所有人提心吊胆,为什么不请次旦这位“冰雹喇嘛”作法来保护他们呢?

    “我早就失业了。”次旦爽快地告诉我说,“几年前,县政府为冰雹多发的乡购置了高射炮,在冰雹还未形成之前,把乌云驱散,所以我无用武之地了。” 次旦笑得有些不自然,好像在掩饰他心中的失落。

    6

    “哪个更有效呢?”我问他,“是法力还是高射炮?”

    “我们家世代都是冰雹喇嘛。你可以问村里的任何一个人,唐麦村已经很久没有遭受冰雹之害了。”

    我问他江孜县志里提到的一九九四年卡麦乡遭受的那场特大冰雹。

    “我们村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实际上我们村子从来没有下过冰雹。”次旦法师轻声地,但是充满自信地说,“有一年,冰雹特别厉害,所有的树都被吹倒了,甚至连地上都砸出了坑,但是冰雹就是没有落到庄稼地里,都是因为我念的咒语有法力。不信你问上面村子的人,自从买了高射炮,他们那里还连着两年被冰雹砸了呢!”

    “那么当地人是喜欢高射炮来保护他们呢,还是给域拉上供请求神灵的护佑?”我明知故问。

    “有些村子还要请我去作法,但是我拒绝了。政府说高射炮管用,那就让他们用高射炮吧。”听起来好像有些赌气,但也许是一种无奈。

    虽然村里人再也不请冰雹喇嘛施展法力来驱赶冰雹,但我很想让次旦法师演示一下他作法的过程。我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要求,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

    次旦法师戴着驱冰雹时专用的帽子―― 一个紫红色的尖顶帽。面前的桌子上是一个托盘,里面堆满青稞,桌上放着一小捆尖尖的杵、橛、擦擦、一个白色的海螺,以及念珠。次旦解释说,杵代表雄神,橛代表雌神,它们是佛身,法螺代表语,擦擦代表意,这些法器和一件袈裟就是他驱逐冰雹的全部用具。

    次旦还介绍说,驱逐冰雹要从冬天开始准备,三个月的闭关修行磨炼了意志,也增强了法力。春天青稞抽穗的时候,就把用咒语加持过的、代表雄神和雌神的杵和橛绕地插在田里。然后在村头的神垒举行盛大的祈祷,通过入定,祈求域拉和诸神不要危害庄稼。此后的整个夏季,每周五做一次法事,而且一旦天上有乌云,就开始念经作法。这样一直要坚持到秋收结束。

    7

    我问他能否给我讲讲今年秋收天气不好时他在做什么,比如早晨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看日出,然后看云彩,看里面是否有冰雹。有经验的冰雹喇嘛从云彩的颜色、形状、亮度和厚度就可以判断是否会下冰雹。”

    “你念经吗?”

    “当然,不光早晨念,晚上也要念,这是让天上的诸神知道我时刻在准备着。”

    “如果天上乌云密布的话,你怎么办?”

    “我有一个特殊的仪式,但这是天机,只能在心里默念,不能说出来。这个特殊的仪式能改变乌云的走向,这样它们就不会聚集在一起。如果乌云形成一片,我就选择适当的时机吹响海螺,海螺一响,护法神就能帮助阻挡冰雹。但我只能在特别关键的时刻吹海螺,而且海螺最多只能吹五次。”

    次旦法师一边说,一边拿起海螺放在嘴边。“这不能随便吹响的,一发出声音,天上的神灵就会听到。”

    “如果天气继续恶化怎么办?”

    “最后的办法就是挥动袈裟;再不行就把袈裟抛向空中,这样肯定管用。”说着,他把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袈裟捧在手里,拿给我们看。

    “你作法的时候,村里人做什么?”

    “他们还是做以往该做的事。只是一旦我在地里插上法器,女人和羊就不能下地,否则法力就失效了。这就是为什么黄昏后女人不能靠近田地,每家要把羊圈起来。”

    我问次旦法师,他的咒语和法力是否会触犯诸神,他不担心神魔报复吗?

    “法事和咒语起作用之后,神魔至少要歇几年才敢再给我们找麻烦。当然,我这样其实是伤害了神魔,作了恶,肯定会有报应,可能会少活几年吧!”

    既然次旦法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得到的报酬是什么呢?“如果一年下来没有冰雹,村子里每一家给我收成的一部分,大概五百多公斤青稞吧。”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一公斤青稞一块五毛钱,这样他辛苦多半年也没多少钱,还不如顿旦和央宗下地劳动挣得多呢。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次旦法师。

    “啊,我不光是负责我们村,还负责为另外四个村子驱逐冰雹。” 他连忙补充道,“最远的村子在七十公里以外。”

    我有点困惑。他是怎么负责的呢?是乌云来临的时候村子里的人给他打电话,还是次旦能预测那些村子什么时候有下冰雹的危险?如果最远的村子七十多公里,他来得及跑过去吗?

    “不用,我只要站在我家的屋顶上看风向就行了。别忘了我能通过地里插的那些雄神和雌神来遥控乌云的走向。”

    次旦真有这些法力,还是那些村子很幸运?

    透过摄像机的镜头看次旦法师展示他的法器和驱赶冰雹的仪式,我不禁想起我读过的旧时西藏关于冰雹的一则故事。据说,布达拉宫的上空是不允许下冰雹的,但是,有一年,不可想象的事情发生了。一场暴风雨后,拉萨下起了冰雹,布达拉宫也未能幸免。布达拉宫里两位专门负责驱逐冰雹的喇嘛被处罚。据民俗学家廖东凡先生研究,对失职的冰雹喇嘛的处罚是:“重则皮鞭抽,轻则罚款,罚栽树,栽一千棵树。”如果布达拉宫都不能免于被冰雹袭击,何况一个小小的唐麦村?

    幸运的是,今年秋天冰雹至今还没威胁唐麦村。

    8

    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域拉就变脸了,抬头看去,是望不到边的乌云,田地里,人们脸上又出现了愁容,卡麦乡的防冰雹高射炮也严阵以待。我决定拍摄高射炮驱散积云、消除雹灾的过程。

    卡麦乡全乡十二个自然村只有一门高射炮,这是一种口径三十七毫米的单管高射炮,放在通往乡政府那条路边的青稞地里,距离唐麦村不到一公里。

    这门高射炮架在青稞地里,高高的炮身显得格外威武,草绿色的漆皮擦得干干净净,炮口直指天空,炮筒上系着一条洁白的哈达,在风中飘动。高射炮旁边,是炮手休息的帐篷。

    去拍摄的那一天,几位炮手都在。他们其实就是附近村子里的农民,其中一位还是次旦法师的邻居。我问这门高射炮今年打过没有,他们摇摇头。

    “不到关键的时候是不能打的,一发炮弹要六十多块钱呢。”

    看到我们买了炮弹,炮手们都特别兴奋。“这下我们可以好好地过把瘾了。”

    他们忙忙碌碌作着发射前的各种准备。我们抽空采访了其中一个炮手。

    “一般在我们打炮后五六分钟,乌云就会消失,天空一片晴朗。一会儿你们看就知道。”

    我问他是否知道次旦法师。

    “当然。过去我们都靠冰雹喇嘛,现在有炮了,就不用喇嘛了。”

    “请冰雹喇嘛要用我们很多粮食。”正在装填炮弹的另一个炮手说。

    “但是次旦法师的法力不是也很管用吗?据说他住的村子从来没有遭受冰雹的袭击。”

    “高射炮更灵。你们等着瞧吧。”

    炮手用最快的速度把炮弹推上膛。主炮手抬头看了看空中翻滚的乌云,稍微调整了方向和角度,然后告诉我们准备完毕,可以发射了。

    炮手们工作起来态度特别认真,动作也很麻利,看起来训练有素。我后来问他们是否在部队服过役,他们说是县农牧局培训的,考试合格后才能当炮手,工资和所使用炮弹的费用由各村分摊。好在他们每年就是秋收的时候工作,所以村里的负担不是太重。

    轰隆一声巨响,吓了大家一跳。

    新经典文化《西藏一年》新经典文化《西藏一年》

    我抬头在天空中找寻那颗炮弹的踪影。乌云似乎并没有明显地消失,更没有化成雨滴降落下来。也许是没瞄准,或者是乌云不够密集。

    “轰隆”,又一声炮响,第二颗炮弹在靠近云层的地方爆炸,但是并没有雨滴下来。也许炮手们需要多练习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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