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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母亲从档案里消失了

    时间:2016-12-14 18:10:29  来源:网易人间  作者:何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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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不生病,一切都好。一旦生病住院,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母亲晚年,过了86岁,生病住院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

    她一辈子好强,只要不是卧病在床,日程安排总是很有规律。她所在的老年书画社,每周有两次活动。其余日子,或在家绘画读书,或和几个还健在的老姐妹聚在一起搓几圈麻将。

    母亲最欢喜的事情,是逢年过节,在外地的孙辈们回来看她。小时候,她一个个给他们发压岁钱;后来,孙辈们都工作了,她还发。直到她长孙,也就是我的儿子小俊,也给她发压岁钱时,母亲才说:“看来我是真的老了。”

    承认自己老了的母亲,打破了几十年的惯例,从照顾子女到接受子女照顾。有次我给她洗澡,轻轻揉搓,母亲就很动情,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我难受起来,安慰她说:“我们小的时候你不也这样做吗?”

    最让母亲落不下的,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退休金入不敷出。母亲的工资1954年定了之后,一直没有涨过,1979年退休时每月53.5元,就是当时本科毕业转正的工资。他们那代人一旦工资固定,就几乎不涨。不过物价也相对稳定便宜,大米8分9一斤,两块钱买22斤大米还要找补。我在学校食堂吃饭,每月伙食费只缴6元。再横向比较,当时工人的工资,普遍在30元左右,母亲属于有文凭的知识分子,50多元的工资,要算高收入了。

    等到母亲退休,几十年下来,物价一路飙涨,现在吃一份快餐都要10元。母亲的退休金自然也在增长,到2013年,能领2400元。但实际消费能力,比起她领53元工资的年代,却是大大下降了。有句老话,人比人气死人。我和母亲都是教师,一样的文凭,一样的干了一辈子,母亲因为退休早,退休金比我整整少了2000元。

    但母亲很满足,说她够用。不生病时当然够用,可只要生病住院,就有点抓狂了。每次住院,除去医保报销,自己一般都要承担一千多。前后两次植入起搏器,自费部分都是一万多。请个陪医护理,100元到120元一天,住院半月,母亲的退休金就基本没了。这让一辈子从不依赖于人的母亲,痛感捉襟见肘。我们几个子女都安慰她,叫她别想钱的事,差多少大家筹多少。母亲口头虽然无话,但心里始终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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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88岁时,老同事们陆续打来电话,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老李,你知不知道啊,上面下了个文件,凡是1949年10月1日到1950年6月30日之间参加工作的,每年可以多报销3000元的医药费。”

    这对于退休多年,年老体弱,靠微薄养老金过活的母亲,无疑是雪中送炭。于是母亲打起精神,拄着拐杖,到她领取退休金的乐山市市中区民政局咨询。

    母亲解放前大学肄业,1949年12月参加工作,开始是教小学,1954年参加中学教师考试,调到乐山三中任语文教师,这一教就是一辈子。其间辗转于乐山三中、乐山四中、洙泗塘小学、五通桥中学、五通桥竹根中学,最后在竹根中学退休。

    六十年代初还去四川师范大学函授,拿到了本科文凭;一辈子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困难年代中学停办,叫她去小学她就去小学;两年后中学差人,她又毅然撇下四个幼小的孩子,去了离家近五十里的五通桥中学。从六十年代中期到退休,一直奔波往返于乐山与五通之间。退休后,才终于回到乐山市城区居住。

    为了领取工资方便,母亲选择了异地安置,在市中区民政局领工资。母亲1978年12月退休,和她一起参加工作的同事,在学校领工资的,工龄都算30年,民政局只给她算29年。这样一来,每次涨工资她总是少人家几十元,甚至更多。积少成多,到如今她每月已经少同事们几百元了。对此现状,母亲认了,谁叫自己图方便要转到民政局呢。

    可是这次,母亲觉得这3000元的医疗补贴再不能放弃了,88岁高龄的她满身疾病,药费实在太高,她承受不起。

    母亲从家里出发,挤公交车,拄着拐杖来到民政局大厅,咨询工作人员,答复是确实有新的补贴政策。

    母亲问:“同我一样参加工作的老师都填表登记了,我怎么没得到通知呢?”

    工作人员说:“这个不能凭口说,我们只认档案,你拿档案来。如果档案能证明你参加工作的时间符合规定,我们才能让你填表登记,给你落实补贴。”

    母亲一听,头都大了。天啊,中国的百姓为党工作,命运由组织掌握,有谁看到过自己的档案?有谁知道自己的档案里装了些什么?又有谁知道自己的档案存放在何处?就连工作调动也是单位与单位调档,普通百姓能看到的,就是叫你填的表格,叫你签的字。至于那些表格,那些签名,最终装到了哪里,由谁掌控,谁知道呢!

    但是为了那3000元的医贴,母亲决定,要去寻找自己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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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庭聚餐会上,母亲公布了她的决定,让所有子女大吃一惊。一个88岁的老人,年迈体衰,为了证明自己的工作时间,竟然被迫要徒步去寻找自己的档案,弄不好档案没寻着,人却倒在了路上。大家纷纷反对,但母亲就是固执己见。

    我知道劝说无用,唯一的办法就是代替母亲奔走。两个弟弟还在上班,妹妹自己办了一所幼儿园,就我相对空闲。望着母亲期待而执拗的眼神,我义无反顾表态说,“档案我去找。”妹妹闻听,也放弃反对参加进来,说:“当初老妈退休,我顶的班,找档案我们一起去。”

    七月盛夏,烈日炎炎,行走途中,满脸冒汗。连续几天,我们凭着对组织的认识,凭着一辈子的人生经验,奔波于乐山与五通桥之间,循着母亲工作过的轨迹,寻找母亲的档案。

    母亲教书是把好手,学生都很喜欢她母亲教书是把好手,学生都很喜欢她

    母亲是大邑县鹤鸣乡人,家中世代务农,外公在附近的灌口场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按外公外婆的想法,穷人家的女儿,只要能读书认字就可以了。母亲却不满足,小学刚一毕业,她瞒着外公外婆,跟随镇上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坐黄包车到成都,考入了建国中学。建国中学是国民党24军军长刘文辉兴办的,在成都私立学校中很有名气。

    建国中学是初高中合一的学校,学校很大,进入校门有一个大操场,是全校师生集会的地方。操场正中有一个大讲坛,背后竖立着旗杆,中央挂着孙中山总理的遗像和他的遗嘱。每周一的纪念周活动就在操场举行,全校师生集合在一起,升国旗,背诵总理遗嘱。母亲直到晚年,还能一字不落地完整背诵:“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

    母亲在建国中学读到高中毕业,此前家里频频来信催她回去订婚。母亲执意要报考大学,拒不回家。家里以断绝经费迫她就范,她便一边补习备考,一边在刘文辉女儿的公馆中做家庭教师,随后考入重庆西南学院。

    1949年纸币贬值,家中无力供给她生活费用,只好辍学返回成都,继续去刘家做家庭教师。刘文辉的侄孙女刘世英和母亲是朋友,刘世英和我父亲又是同学,经她介绍,母亲与父亲得以相识相恋。

    不久,父亲从光华大学毕业,祖母来信催他回乡。父亲是独子,早年丧父,家中全靠祖母一人支撑。母命难违,母亲只好暂时放弃学业,随同父亲回到彭山老家。父亲回乡后,谢绝了县政府的任职邀请,去了一所中心小学担任校长,母亲则在另一所中心小学担任校长。

    1954年,形势发展需要大量师资,母亲参加中学教师资格考试,成绩优秀,调到乐山三中任语文教师。其后又因需要调乐山四中,再调洙泗塘小学。

    我们首先来到乐山市市中区教育局查找。母亲进入乐山公立学校从事教育工作,最早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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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档案室管理员还算负责,替我们查阅了很长时间,最终答复:“没有查到。”

    我们推测,教师属于干部,档案会不会在组织部也有一份。于是又坐车来到市中区组织部,跑了几处办公室,找到管理档案的科员,一问,答复仍然是“没有”。不过组织部工作人员提供了一个方向,档案应该跟着人走。他说:“既然你们的母亲后来调到五通桥区任教,她的档案应该移交给了五通。”

    我们冒着酷暑,又匆匆赶往四十多里外的五通。

    母亲是“文革”前自愿申请去五通教书的。她们这辈人非常单纯,上面指向哪里她们就奔向哪里,从不讨价还价。1960年代困难时期,中学停办,叫她去小学任教,她二话不说就去了。两年后,形势好转,中学缺教师,她又自愿报名去五通桥中学任教。为这事,父亲曾表示反对,说一家六口,四个孩子,大的不过12岁,小的才4岁,你这一走,谁来照顾?母亲一辈子好强,不落人后,她这时已经拿到四川师范大学函授本科文凭,她觉得自己更适合初中教学,所以执意要去。父亲无法说服母亲,只好顺从她的意愿。

    其实,父亲这辈子从来争不过母亲,每次发生矛盾,父亲性急,说话总是有点结巴,母亲就提醒他:“别急,把舌头捋直了说。”父亲愈发着急,满脸通红,说话更加结巴。久而久之,父亲知道犟不过母亲,索性避免争论,常说:“让你三尺又何妨。”

    这段往事,今天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从此,母亲往返奔波于乐山五通之间,风里来雨里去,每星期乘车颠簸辗转直到退休,整整15年。现在,交通已经比过去方便很多,但我和妹妹前往五通,行走于这段路上,仍然要转三趟车,需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母亲的教书生涯,以这段时期最为艰辛。其间适逢“文革”,学校停办,先是遭学生批斗,后来发配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母亲生性刚烈,对不实之词总要据理力争,拒绝认错。有次批斗,部分学生指斥她是三青团骨干,是暗藏的坏人。母亲反驳说:“你错了,过去的学校,三青团不是随便能入的,必须品行优良成绩优秀的学生才可以加入。”这个细节,母亲晚年谈起,仍然理直气壮。几年后,学校恢复上课,母亲又才重返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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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来到五通桥教育局,查找母亲的档案,当时抱了很大希望,终究还是没有找到。

    又前往区组织部,希望从干部档案中查到蛛丝马迹,照样大失所望。

    母亲最后是在五通桥竹根中学退休的,既然教育局和组织部都没有她的档案,那至少应该是在学校吧?我们找到学校,找到校长,找到教导处,找到档案室,人家一听说是三十多年前退休的老教师,无不茫然摇头,异口同声答复说:“领导都换了好几茬了,过去的档案早没有了,如何查找?”

    询问中,许多年轻教师,甚至连新任的校长,根本就不知道,这所学校曾经还有过母亲这样的前辈。

    母亲从档案里消失了

    我和妹妹也都是退休教师,面对这样的场景真是深感失落。这时过来一个老师,看模样已经快退休了,他告诉我们说:“我认识你们母亲,我大学毕业刚分来竹根中学时,和李老师一个办公室。她教书是把好手,认真负责,学生都很喜欢她。”他替我们分析说:“你母亲是从五通桥中学调过来的,会不会因为是区内调动,档案没有移送过来?”

    我们一听觉得也有道理,抱定不放弃任何一个线索的想法,向这位老师谢过之后,急忙又去了五通桥中学。结果还是一样。

    傍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心中积郁久久不能平息。这样的结局,其实早该料到,但无论怎样还是心有不甘。母亲听我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已经完全不抱希望,反过来劝我们说:“算了,你们姐妹已经尽力了,别再问了,就全当没有医疗补贴这个规定好了。”母亲决定放弃,她不忍心看着自己60多岁的女儿,为寻找档案,在烈日下四处奔波。

    我仍不死心,突然想到还有两个地方可以查找:市中区档案馆和乐山市档案馆。第二天,我和妹妹再次出动,先去的市中区档案馆,答复没有。这样的答复反复出现,让人都快麻木了。最后一路爬坡,来到老霄顶山脚的乐山市档案馆。值班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听我们说明来意,见我们满脸是汗,答应替我们查找。

    也许是我们姐妹的诚意感动了上苍,终于在乐山三中的档案里,查到一纸《1954年乐山三中教职工花名册》,上面有一行记录,包括母亲的姓名、性别、工资、调入时间,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教龄,赫然写着解放前一年,解放后四年半。

    看到这行文字,我顿时热泪盈眶,内心溢满了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感。跑了这么多路,经历了这么多部门,终于找到了能够证明母亲参加工作时间的凭证。母亲为国家教书育人,工作了一辈子,在组织掌握的档案里,就只在这张半个多世纪前的教职工花名册上,留下了她的名字和几项说明,其他一切都已灰飞烟灭了无踪迹。如果没有这张表格,乐山市整个教育系统,就像从来没有过母亲这个人。人还活着,经历却从组织的档案中蒸发了。

    我把三中教职工花名册的复印件递到母亲手里,她凝视着记录她工作经历的表格,翻来覆去的看,激动地说:“我终于可以证明自己参加工作的时间了。”眼圈都红了。这一夜,她彻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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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妹妹拿着这张盖着市档案馆印章的表格来到民政局,从9点30分等到11点40分,好容易等来管事的某科长。他拿过复印的花名册,瞟了一眼,根本没仔细看,也不听我们说明情况,就断然否决说:“这个没用,我们要个人档案。”

    压住心火问:“哪里去找个人档案?”

    答曰:“我哪里知道!”

    再问:“在你们这里领工资30年了,你们没有见过她的档案吗?你们凭什么发钱给她?”

    科长火冒三丈:“我们从来没见过什么档案,就凭工资表发给她。不但她没有,所有在这里领钱的教师都没有!我这么年轻,怎么知道他们的档案?我的上一代再上一代领导都不知道!”

    看着科长那还算年轻的脸,那一张一合的愤怒的嘴,我觉得很悲哀:这就是我们的公务员,吃着纳税人的饭,穿着纳税人的衣,坐着纳税人的车,住着纳税人的房,喝着纳税人的酒,用纳税人的钱养活妻儿老小,竟然对着等了他两个多小时的纳税人咆哮,叫她们去找出自己母亲的个人档案,来证明她参加工作的时间。

    难道,这份《1954年的教职工花名册》,还不足以证明吗?

    我们疑惑的是:我们一辈子没看到过自己的档案,面对着一点点微薄的福利,掌管我们命运的公务员,却要求我们拿出自己完整的档案。一个88岁的老人,一辈子生活在体制中,是完完全全的“单位人”,她应该自己去寻找自己的档案吗?面对人浮于事、彼此推诿的各级政府机关,她能到哪里去找自己的档案?

    最终,母亲在90岁生日之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无法按民政局官员的要求,找到自己的个人档案,也就无法享受每年3000元的医贴。

    如今,母亲已经走了两年了。我知道,虽然她后来绝口不提这件事情,但内心深处,一定是带着永远的遗憾和伤害,离开了这个她努力工作了几十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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