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世纪中叶，波斯人摩尼在底格里斯河畔创立摩尼教，千余年后世界仅存的一尊摩尼教石雕佛像完好地保存在遥远的中国泉州。
摩尼教唐代传入泉州，又称明教。草庵摩尼教寺紧邻泉州市区，始建于宋代；寺内依崖雕凿的一尊摩尼光佛，被国际学术界、宗教界认定为研究世界宗教史的重要实物依据。
从公元7世纪到元朝末年，因为海上丝路开通，泉州成为世界多元文化聚集地，留下了相当丰富的海丝历史文化遗存。
千年烟云消散，不仅草庵摩尼教寺仍旧依山而立，甚至于泉州古城的整体文化风貌都几乎未变。泉州的古城保护规划始于上世纪80年代，远早于中国大部分城市。在这里，从地方政府到民间有识之士，都有一个共识：历史文化是城市发展之“源”，城市化是城市发展之“流”，唯有“源远”方能“流长”。
留住城市的“根”与“魂”，这份文化自觉像一把大伞，保护着泉州1300多年的历史文脉。泉州不仅成为首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还荣获首个“东亚文化之都”的称号；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全球第一个“世界多元文化展示中心”设在泉州……
“泉州一直影响着我。在这座特别的城市里，不同的宗教、文化和谐共存，同时泉州人仍然坚守着自己的信仰、风格。”著名艺术家蔡国强认为，泉州“开放自在”的精神不仅对泉州本身，而且对大国的文化自信乃至全世界的多元文化交流都很有价值。
寻常烟火与历史伴生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甲第巷，南音曲调从广播中袅袅传出，幽静的红砖老厝热闹了起来……泉州人在习以为常的传统文化浸润中开始了一天的生活。文物专家谢辰生说，“研究中国的历史文化，地下要看西安，地上要看泉州。”
“泉州古城以一种温和的状态被保存下来，甚至我小时候玩游戏在墙上做的标记，现在还能看到。”泉州师范学院教师蔡舒翔说。这位游历广泛的学者见过不少地方大拆大建，一些“活文化”变成“死标本”；而泉州老城区与之不同，星罗棋布的文物古迹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
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闽南文化发祥地，泉州融合了中原文化、闽越文化、海洋文化，形成独具特色的泉州文化。
与有形遗迹一起被保护下来的，还有许多无形的文化遗产。推开一扇200多年历史的古厝大门，音色独特的“傀儡调”乐声中，90后演员用丝线操纵木偶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引得观众阵阵叫好。
“剧团利用古厝旧址，打造木偶传统艺术展示场所，每周免费演出四次，并请非遗传承人现场传授操作技艺。”泉州市木偶剧团团长洪世键说，木偶戏、梨园戏、高甲戏等传统文艺相传不辍，一直是泉州人茶余饭后的“例行”享受。
每到春节、元宵节、端午节等传统节日，南音、大鼓吹、拍胸舞、火鼎公火鼎婆等闽南民俗活动把泉州变成“古早味”的欢乐海洋，一代代泉州人就在年复一年充满烟火气息的传统文化洗礼中长大。
对于初次到访泉州的游客，导游们最推荐的“攻略”是：用脚走。步行才能丈量出泉州的美，因为这里步步有文化。
“传统人文、民间手艺、古老戏曲……那些只记载在历史书本里的内容，在这里能看到真实的存在，能听到、看到、摸到，还能参与其中，有种时空穿越的感觉。”北京姑娘青马感叹自己终于找到了心灵的栖居之所，决定从京城迁居闽南。
旅居此地的“泉漂”们觉得，在泉州逛书店都有别处不一样的感受：一家不大的书店，走进去能看到世界各国的作品。这样拥有现代内容的书店，却坐落在老建筑里，几步外就是有千年历史的古街。书香、饭菜香混杂，文化气息、商业气息交融，这种时空混沌让他们感到奇幻有趣。
更让不少人流连的是泉州的夜晚。穿行街巷，常有南音从巷陌深处飘来；寻音而去，拐入一条充满茶香的小巷，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原来是孩子们正在看提线木偶戏《大闹天宫》……
置身其中，才理解了为什么评选首届“东亚文化之都”时，中日韩三国的专家们在一众历史文化名城中独独挑中了泉州。当时亲自参与了最后评选阶段陈述和答辩的泉州市委原书记黄少萍曾说，“论固态的文物我们并不是最多，但论活态的文化泉州却保存、坚守得最好。虽历经千年，但这些依然鲜活鲜明、原汁原味的传统文化，一下子便让人觉得中国历史生动了起来。这也许就是最打动评委、为我们取得加分的关键。”
古城保护一般有三种模式：“1.0”模式拆了重建；“2.0”模式留下房子，迁离原住民；“3.0”模式强调活态保护，突出“留人、留形、留神韵”，力求“见人、见物、见生活”。
泉州市委书记康涛告诉《瞭望》新闻周刊记者，“‘3.0’模式是最难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成功经验，泉州正在探索，希望达到这种状态。这是慢工出细活的过程。在我任内不一定能完成，但泉州有耐心一任接着一任做好。”
在守成中触摸时代脉搏
根植厚土，抽穗新芽，方能永续。
改革开放40年，泉州GDP增长近500倍，城市建设面积从7.5平方公里扩展到200多平方公里。在一代代人的努力下，6.41平方公里内古城风貌尚存，格局不变，味道依然。
但泉州古城也遇到普遍性难题：生活设施不更新，对不起市民百姓；古城风貌损毁了，对不起历史文化。
如何在保护文脉的基础上触摸新的时代脉搏成为摆在泉州眼前的一道考题。恰好被列入国家“生态修复、城市修补”试点城市，泉州开始制定“城市双修”实施计划。此前泉州已围绕古城保护开展了一系列规划编制和立法工作，古城保护工作成效显著。泉州出台《东亚文化之都泉州建设发展规划(2015-2020年)》，以古城、新区、古港三大核心工程领衔，带动全域文化联动提升。
2016年，泉州市成立古城办，改变“九龙治水”局面，调集规划、城建、文化等各部门“精英”全力投入到古城保护工作中来，他们以基础性、试探性、示范性工作为主，“点石成金”，带动古城更新。
拥有1300多年历史的西街，是泉州最早的商业街道，它如一条项链串联起了20多处耀眼的文物保护单位。西街，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泉州的写照，是泉州人到哪儿都断不了的情怀和根脉。
但时移世易，一些房子老旧“濒危”，不少居民生活设施陈旧，改造势在必行。拆掉旧西街建成新商业街是最“省事”的做法，但泉州“舍易求难”，按照“3.0”模式，请来专业设计机构，在修旧如旧的基础上对古民居进行细节提升，优化老居民的居住条件。
如今，不仅原住民的房子和生活保住了，还带动了一群年轻人对古街萌生向往，一些新变化悄然出现。
几年前说起西街，关键词大多是开元寺、东西塔。如今说起西街，不少人还会想到青年、创意和艺术……走在这条充满“古早味”的老街，处处能感觉到它的变化——细微之处涌动着活力和新鲜。
作为西街整治保护工作中首个开工修缮的示范点，西街116号宋宅的“变身”让人眼前一亮。这座经过百年风雨侵蚀的民宅“化身”为艺术空间，泉州籍艺术家吴达新专门从海外归来，成为艺术空间的“管家”。
从回乡主理艺术空间起，吴达新从天马行空的当代艺术家，变成“上班族”，不断思索如何让泉州传统文化的灵魂，在当代艺术的维度中找到合适出口，让更多人亲近它、认识它、热爱它。“保护古城，其实就是在传承文化的基础上，再往前走一步，找到传统与当代的结合点，让世界各地的艺术在这里对话，让当代人理解古人的伟大，增加文化认同感。”他说。
宋宅，正成为这样一个对话平台。
去年底，宋宅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当代艺术展——《邂逅西街》，邬建安、陈鸿志等艺术家的作品，安静地在这里与参观者“互动”。今年正月，蔡国强带着纪录片《艺术怎么样？》回到故乡，在宋宅里和来访者“对话”。
“文化是泉州的灵魂，为泉州的发展提供了不竭动力，不少传统产业因此长盛不衰。”泉州市市长王永礼说，千百年前，泉州的瓷器、石雕等工艺品就已凭借海上丝绸之路行销全球，泉州拥有中国瓷都、中国石雕之都等美誉。
被称为龙窑“活化石”的月记窑，400多年来薪火不断，近几年“老树发新枝”，打造了月记窑国际当代陶艺中心，一大批传承创新陶瓷技艺的年轻艺术家聚集于此。
舒缓的古典音乐中，陶艺家们专心雕塑作品。“一开始我只想依托月记窑这样具有深厚陶瓷文化和原生态自然景观的地方，激发大家的创作灵感。”月记窑国际当代陶艺中心艺术总监吴金填发现，这种创新式传承吸引了很多人关注，不仅培养了一批本土人才，不少国内外陶艺家团队也慕名而来，“我希望通过这种形式让德化陶瓷再次影响世界。”
以“源和1916”“创客领show”为代表的一批基于工厂遗迹而作的文创园正快速崛起，吸引了更多文创工作者加入到古城“萌新”进程，共同为古城泉州注入了新的文化“血脉”。泉州的文化生命力在这种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不断增强。
以文化自觉重塑文化自信
千年前泉州繁华古港万商云集、文明交融，文人墨客留下“市井十州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盛景赞言。可曾几何时，“说到福建省，外地人大多对厦门印象深刻，而对泉州相对陌生。”泉州网友很无奈。
虽然长期以来泉州对自有的文化资源宣传和推广属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状态，但是随着申遗、“一带一路”倡议等工作的推进，泉州的知名度正进一步扩大，薄薄的一层“欲说还羞”的“纸”包不住泉州文化这团“热火”。
“文化中国”的坐标中，泉州正被重新标定。千年古城开始重新激发文化自觉，重塑文化自信。
“容易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咱们接下来要啃难啃的骨头。”康涛认为，“进一步带动全民参与就是一块硬骨头，不管花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们都一定要持续做下去，因为缺了大家的参与，整个保护发展就是不完整的。”
事实上，近年来泉州大力推动着这场旷日持久的“全民行动”。
今年11月，一场泉州海丝古城徒步穿越活动令古城沸腾了！这是泉州第三次举办这样的活动，报名总人数达到2.8万多人，比去年增加了1万多人。
最终，海内外5000多名徒步爱好者通过摇号参与活动，以脚步丈量古城之美。整条徒步路线串联4个历史街区，覆盖100多个海丝历史人文景点，沿途能看到唐的碑文、元的雕刻、明的建筑等历史遗存。
“很多人不知道古城里有这么多宝贝，通过这场活动，大家了解了古城历史渊源文化底蕴后，更有热情参与保护行动。”泉州市古城办副主任黄团峰说。
泉州抓住参评“东亚文化之都”和“古泉州(刺桐)史迹”申遗等机遇，凝聚社会共识，形成文化合力。
位于石狮蚶江石湖村的石湖古港，曾是郑和下西洋舰队停靠的一大港口，各国商贾往来穿梭。但千年风雨冲刷，古港逐渐落寞。借助申遗，大家有了统一行动的意识。石湖村书记郭志猛说，“现在家家户户装修动工前，都会先问问自己的做法是否符合申遗标准。”
3月15日，作为泉州市丰泽区首届“海丝·蟳埔”民俗文化旅游节的重头戏，真武庙祭海祈福仪式时隔数百年后再度上演，重现了古代泉州港“望祭海神”的盛况。每逢重大节庆，泉州都会精心组织富有传统文化内涵的文化活动，唤醒“乡愁”，激发文化自豪感。
去年泉州率先在国内引进“社区营造”，探索出自下而上的新型管理方法。由社区干部、热心者和专业人士组成了10支“三合一”团队，在试点社区开始了社区设施改善、活化文化业态等工作。
“对一个社区的环境和整体氛围的建设，一点一滴唤醒社区人对家乡、土地的感情，拉近邻里关系，也交还给社区人对生活环境与空间的主控权，从社区着手唤起更多人对古城文脉保护的关注。”项目牵头负责人说。
“希望唤起每一个热爱这座城市的人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转变大家的观念，从‘政府让我做’变为‘我要做’。”泉州市古城办主任李伯群说，通过内修于“心”，外修于“形”的策略结合,城市从“自下而上”的共建中，激发更多精神活力。
千年前，泉州以九日山上盛大的祈风仪式，为千百艘大小商船壮行，目送点点帆影走向世界。
今天，这一海丝重要门户城市的人们正再度敞开怀抱，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开启文化自强的新征程。（刘亢 许雪毅 刘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