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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傍晚，急于回家的人们焦急地从巨大的楼群阴影里走出，渐行渐远于熙攘马路的尽头，和万家灯火连成一片幽黄。
这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神情疲倦而脆弱，眼睛里有逆来顺受的柔顺，像深深的黑暗的海面，淹没了所有的动乱。她坐在咖啡厅冰凉的木椅子上，告诉我她叫小玫，14岁开始搬出家，做了陪酒女。小玫的眼睛大而美丽，像苍白迷离的花朵，低垂再低垂。
我常想，是不是正是因为我爸我妈糟糕的婚姻才引发了我后来的事情，而这总是没有答案的。
和中国大多数夫妻一样，我爸我妈的婚姻带着那个年代的烙印，我妈曾对我说，对于他们那代人来说爱情是个荒谬的词，无论过得好还是不好，嫁给他就认命一辈子跟着他了。我觉得，如果我妈生在我这个年代，可能早和我爸 离婚几百次了。
我爸是个厨师，但常年待业在家，我妈是个国家干部，每天都很忙，他们有着彼此都看不惯对方的爱好、朋友和生活习惯，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缺乏妥协又无力改变什么。我从小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上学后才重新和我爸妈一起生活，印象里我爸几乎每天的工作就是爬上天台伺候他养的那100只鸽子，而我妈总是很晚才回家。小时候的我常常很羡慕其他孩子，他们无论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都会想到回家，但我面对的家只是一个冰冷的房间，带着一种会让人疯掉的、死一样的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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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后我才知道了一个词叫——冷暴力，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
上学的时候我的语文成绩在全年级总是数一数二，但数学成绩不好，老师请家长，我爸不愿意去，我妈又总是没时间，我为此经常被罚站，慢慢地就变得特别厌学，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变得越发的自卑和内向。大人评价小孩子的好与不好只是看学习成绩，而我当时在老师的眼里就是个坏孩子。
上初中后，我的其他课程成绩也变得很糟糕，这时候认识了学校里所谓真正“坏”的学生，他们带我一起逃学，他们中的几个有时拿着水果刀去找低年级的学生要“保护费”，有了钱就带着我去学校外面的小摊上买炸肉串和汽水。很可笑的是，我接过这些靠抢钱买来的食物，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在我上初中一年级下学期的第三天，老师把我和我爸妈叫到学校，被告知我已被勒令退学，我从此便辍学了。后来我爸托邻居给我找到了一个饭馆服务员的工作，当时每天我都必须化妆，努力不让别人看出来我只有14岁。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以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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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两个年轻男人来吃饭，其中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一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而后开口和我说，一会儿菜上齐后进来一下。我觉得很奇怪，跑去问老板，老板头也没抬说，别大惊小怪，客人让你去就去嘛。当时我记得他们点了七八个菜，汤汤水水地摆满了一整张桌子，还有两瓶56度的二锅头。我听长头发的男人说，坐下一起吃吧!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就坐下拿起了筷子，随便吃了几口菜，而后在他们的怂恿下，将大号的玻璃杯里的白酒仰头就喝了下去。不一会儿，我开始头晕，感觉桌椅、墙壁都晃动起来。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饭店门口，风一吹，嘴里一阵酸酸的感觉，就吐了。等到结账的时候，长头发的男人给了我100块钱。
餐馆老板和我说，客人已经付过账了，这100块钱是给我陪酒的小费，我当时一下子傻了，很奇怪的想，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差事，有吃有喝还可以挣这么多的钱，以后的日子里也就经常这样陪客人吃饭，当时并没有人告诉我这份“好差事”就是所谓的“小姐”，是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能从事的行业。
想起来很可笑，我当时赚了一些钱，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中午吃 麦当劳晚上吃肯德基，再有钱就跑去滨江道的小商店里买衣服，其实贵的衣服我也买不起，就是买一些中低档次的衣服。我爸妈那时候已经不怎么管我了，也不过问我为什么晚回家，更加不会问我今天累不累，有没有被欺负，而那个可以被称为家的房子也越发带给我无法摆脱掉的阴影，我开始特别厌烦回家。后来我托人找到了一处出租房，和我爸妈撒谎说住在朋友家，随后就搬了出去。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离开了那间餐馆转到了一家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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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所有男人说，我是不“出台”的，但很少有人相信，一如很少有人会相信我自始至终的纯洁。
那间酒吧的光线很昏暗，而每个陪酒小姐都穿得很薄、闪着亮片又显露身体的衣服，化很浓的妆，这是一种特定环境里的审美，素面朝天会显得面色蜡黄，而厚重的粉底和蓝色绿色紫色的浓重眼影会让你更受男人的欢迎，也就能得到更多的小费。
当时的我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被推进了一个糜烂的圈子，这个世界的女孩子不需要付出什么劳动就可以挣到很多钱，但在身边男人的目光里却没有了基本的尊重，也没了被爱慕的机会，“付出”和“珍惜”一类的词都变得很讽刺，只要肯花钱，所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围着你转，大可以买几个小时或一夜的爱情。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诺言，没有人会认真，一切都是金钱交易。
我在“小姐”们中却是个例外，我对钱没有特别强烈的欲望，与一些早已买车买房的“小姐”没法比，到现在我也没攒下什么钱。其实我在心里也觉得很茫然，生活的惯性让我每天依赖着那份推杯换盏的热闹才不会让自己感到孤单。当时，很多客人都喜欢找我聊天，都说我看起来并不像“小姐”，洋当时也是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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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在酒吧里负责账务，坐在一进门的柜台后，他脸上的表情很温和，喜欢穿蓝色牛仔裤和棉布衬衫，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其实是这家酒吧老板的弟弟，大学毕业后暂时在这里帮忙。
洋手边总是拿着计算机软件方面的书，他的上衣总是每天都换，有着干净清爽的短发和婴儿一样洁净的眸子，洋并不像客人那样会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他很尊重我，关心我的健康与心情，看我喝醉的样子会心疼地皱眉，他带给我的情和那些身上带着浓重酒精味道和欲望无处发泄的男人不同，我以为洋这样的男人才是干净的，可以给我带来全新的健康生活。那夜，洋轻轻地拉着我的手，送我回到我租的小屋，而我心甘情愿地给了洋我的“第一次”。
还是那夜，洋环抱着我说，他喜欢我，但他哥哥不许他在酒吧里找女朋友，所以他要把我小心地藏起来。我记得，说这些话时的洋的声音很好听，温柔的语调低沉的声音，像一个甜美巨大的梦境，将我笼罩。我经常憧憬着我和他的未来，我想辞掉这里的工作去做售货员或服务员，再去上夜大，毕业后也许就能找到文员或秘书的工作，我每天都戴着耳机听许国璋英语，我想过正常的干净的生活，我以为有洋的感情，就一定会幸福。虽然我当时并不是十分懂得为什么彼此喜欢却要隐瞒，但爱情就是这么奇怪，会让人在瞬间变得盲从。
我曾经以为他会像我珍惜他一样珍惜我，但事实却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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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年冬天，洋有了公开的女朋友。那个女孩子是他大学同学的表妹，刚从师范大学毕业，长得很甜美，眼睛又大又亮，头发也很长，经常来酒吧等洋下班，他们的恋情一下子在酒吧里传开来。
可能是和家庭环境有关，与同龄的女孩子相比，我会早熟许多，知道这个消息后我意外的平静，我知道，一切追问都已没有了意义，甚至没有特别多的心痛，有的只是接受现实。
几周后的一天，酒吧里的朋友约好出去吃夜宵，十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吃完饭又去唱卡拉OK，一直玩到了转天早晨5点，看着朋友们已东倒西歪地睡在了包间里，我裹紧外衣走出来买烟，而洋在此时也随后走了出来。我记得，当时我和他一前一后走了很久，直到天已经蒙蒙亮，街上上班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我听见洋忽然问我：“小玫，你冷吗?”
在那一瞬间，仿佛我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几乎瘫倒在地上，洋追上来拥抱住浑身冰冷的我，我感觉到他的手温柔地摸着我的头，一遍遍地说：“小枚，你是个好女孩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只能属于黑暗。每天清晨，太阳升起时，就拉上厚厚的窗帘，开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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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开始，我转到一家KTV陪酒，每天陪客人喝很多的酒，酒这个东西喝得越多心里却清楚，我觉得自己很虚伪，很痛苦。许是老天的眷顾，一次相亲中，我认识了在超市做理货员的明。
明是个性格宽厚的男孩子，有着深深的眉毛和洁白的牙齿，给人带来一种特别踏实的安全感。我将明带回我爸妈家吃饭，我爸妈对老实的明很满意，也默许了我俩的关系，而后我辞掉了“小姐”的工作，和明租了一处独单房，生活在了一起。
明对我很好，不介意我的过去，一心想和我好好过日子，他每天买菜炒菜洗碗擦地，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而我每天做的就是等明回家。我记得他每天回来时总给我带好吃的，有时候是糖炒栗子，有时候是一串糖葫芦，那时我们每天晚上吃完晚饭，他都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围着海河转。当时，我觉得如果一辈子就这么过，就是幸福了。现在想起来那曾是我长这么大过得最安心的一段日子。
可就是那时，我家出事了：我爸由于疏忽忘记关煤气便出了门，由此引发的一场意外的大火，把我家烧得四壁皆空。
为了凑钱修缮房屋，我妈急得病倒了，住进了 医院，我爸每天都在医院里陪床。听到消息后，我赶到医院时正看到我爸蹲在水房里帮我妈洗尿盆，我爸看见我后，脸上露出特别可怜的愧疚的表情，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看见他的头上已经有了那么多的白头发，他真的老了，多年来的孤单与不如意被岁月深深地刻在了脸上，变成深深浅浅的皱纹。也正是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我原来那么深的爱着他，爱着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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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钱为我妈付住院费，要重新撑起因为火灾而一贫如洗的家。我没有学历，除了重新回到那个圈子，我没有其他的能力挣钱，而我不能拖累明，明那么厚道保守的人一定不能接受他的老婆是个“小姐”，于是我决定和明分手，重新回到
KTV里做“小姐”。明来我家看我爸，手里还提着一兜子的 苹果，我把决定告诉他的时候，他还和我说：“小玫，你别闹了，我今天还买了你爱吃的螃蟹，现在就养在咱家厨房的塑料盆里，和我回家吧!”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那么狠心，一直扭着头不看他，也没跟他讲一句多余的话。后来明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晚上，我爸质问我：“你怎么能和明这么好的男孩子分手，你以前在外面做的那些丢人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
我爸的话像斧子一样剁开我的皮肤，我的心里疼痛，身体却无法动弹。当时我特别想念小时候学走路跌倒时，他会走过来拍拍我的头告诉我不要怕，但我知道，我们虽然彼此关怀却始终无法靠近。
缘分分为很多种，有好的缘分也有不好的缘分，而我和城的就是孽缘，老天一定在惩罚我，惩罚我曾经伤害了明那么好的人。
后来我再次离开家，住到了一个姐妹家，每个月定时给家里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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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KTV工作，夜里喝很多的酒，在不同男人的怀抱里笑着，不管外面气温怎样，总是躲在空调室里，永远是盛夏的打扮，背带裙、小背心、牛仔短裤、高跟凉鞋，裸露着大片大片的皮肤，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每天过着行尸走肉一样的日子。我的收入比这个城市里的白领还要高一些，把大部分钱给了我爸妈后，剩下的就和姐妹们一起去酒楼里吃夜宵，买衣服和化妆品，把所有的钱都用光花光。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我的丈夫城。
城比我大6岁，是来KTV里消费的客人，有些任性，长的很孩子气，那晚结账后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去塘沽玩儿，那天的我鬼使神差地竟然同意了，那是我第一次的“出台”，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和城都被彼此深深吸引了。城后来告诉我，看见我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和我早就认识，爱上我就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玩了这么多年已经累了，特别想找个女孩子认真地交往、结婚。后来他把我带回他家，对所有人隐瞒了我的职业和经历，对他的父母说，他要娶我。
在城的身上我似乎再次看到了希望，彻底离开了“小姐”这个圈子的希望。
城的家很有钱，城的父亲是一家外国著名品牌的中国总代理，他妈后来告诉我，他这几年花他妈的私房钱都够买一栋 别墅了，城是个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人，唯一吃的苦算是后来吸毒了。
这是我后来无意间看见他身上带着注射器才知道的，虽然城的面色特别好，体重也正常，但这只是和他一直以来都不缺毒品有关，他的生活太富裕了，从来不为钱和毒品担心。我当时特别害怕，暗暗地告诉自己要把感情慢慢地从城的身上收回来，而这一切都被城看在眼里，他发狠般地对我说：小玫，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离不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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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城的这句类似于诅咒的话最后真的成为了现实。
他一次次地答应我戒毒，但我总是感觉到他情绪的不稳定，还有流眼泪、浑身发抖、不停地流鼻涕的时候，而冲进卫生间不到二十分钟就会恢复神采，情绪变得亢奋，整夜整夜地和我说话，笑个不停。这一次次的失态，让我知道了他始终摆脱不掉心瘾，总是很容易又搞到毒品，他每天都在复吸。
在天津的数次戒毒失败后，我和他母亲带着他去南京一家戒毒所进行强制戒毒。到了那里才知道，条件特别不好，房子很潮，夜里特别冷，每天只能用公用的蜂窝煤炉子做简单的饭菜，在7天的戒毒疗程里，每天晚上我都搬到他的房间和他在一起睡。当时他已经瘦得不像样，让他服药后，我小心地记下服药时间，因为采用“冬眠疗法”，他可能会出现夜游和呼吸停止，他在夜里会浑身出虚汗又浑身发冷，我就整夜地抱着他，给他讲故事，给他唱歌。“小玫，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夜里他总是喊着这句话突然醒来，浑身颤抖地哭得像个孩子。
吸毒的人因怕别人看不起，总是努力装出“正常”，谎言成为生活中最主要的组成部分。城很怕我离开他，担心曾经做过“小姐”的我对他不忠，但他又在已经生理脱毒后，再次从在戒毒所里刚认识的“朋友”那里搞来了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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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又回到KTV重新做起了陪酒女，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对生活的无望有时让我像个快要被淹死的人，对周遭没有了热情或愤怒。我强作镇定，想让自己的姿势不那么丑陋，那片灯红酒绿就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而在内心深处，我还是那么深地爱着城，不带任何私心地希望他好起来。
如今，我经常去看我爸我妈，为他们买很贵的营养品，帮他们洗碗擦地洗衣服，而他俩现在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盼我早些回家。每当看到我爸在菜市场里为了一毛两毛讨价还价，看到我妈那件拆了打、打了拆的毛衣，我就难受得想哭。他们都老了，同样寂寞孤单又无法相依为命。而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我像我爸一样敏感自卑，像我妈一样容易失眠，我和他们那么像，一样的不快乐，看不到希望。
后话
爱欲的苦海无涯为果，自怜而无自省是为因，所以今天想说一些狠话。
爱情分很多种。好的爱情是窗外皎皎温润的白月光，是一碗护心养肺的玉米粥，也有很多很多爱情却是把涂抹了蜜糖的刀刃，先给你甜，再让你疼。
苦的源头是，一些正确的传统道德观念被内心充盈的无尽欲念*掉后，人们还在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没有理性的思考，也没有跺跺脚转身大步走掉的勇气。
这是一个关于宿命的故事，会让人联想到，欠缺养分的土壤下的一株苍白迷离的花朵，扎根在这个城市的阴湿黑暗的角落。它无法自我拯救的生命，弥漫着悲剧的味道。无力翻身，亦无处可逃。
陪人喝酒的小玫和吸毒的城有着同样的症结：他们始终躲不开的，其实是不够坚强的自我沦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