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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美院学生到毒贩的情感历程

    时间:2017-05-04 21:26:41  来源:楼主网  作者:

    第一章

    我走过很多地方,2008年的时候我决定在这个城市停下来。起因是有次我在A大学旁边的一个小饭店吃饭的时候听到了一个传说。据说这个小饭店的前身本是一个咖啡馆,后来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市的命案,咖啡馆就停业了。物业将价格一降再降,才在去年勉强租掉。可大概真的有什么迷信的不详说法,这家小饭店的生意一直不太好,这个月底,小饭店的老板也决定退租另谋生路了。

    我那时刚好卖掉了几张画,手里很有些闲钱,所以我找到物业,打算将这小店续租。物业很吃惊,于是在那个弥漫着槐花香气的午后,我听到了关于那个命案传说的第一个版本。

    姑娘,听你口音像是本地人,这件事竟从未听说过?

    不,我不是本地人。我笑了笑,说,就是因为很多人都说我带有这里的口音,所以我才想要来这里看看。

    哦,原来这样,那可巧了,不过,您在报上也没听说过这件事?

    从没。我有点不耐烦的点燃了一支烟,问她,究竟是什么命案,值当如此轰动?

    物业的大妈沉默了,半晌,她才摇着头带点惋惜的神情,像是对我,又像是自顾自的回忆,有些哀伤的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就是可怜那孩子,年轻轻的,嘴又甜,长得又好,他来我们这儿租店开咖啡馆,那装修公司还都是我们帮着找的呢,哪成想,背地里竟是倒腾毒品的,最后就在自己店里被警察当场给枪毙了。

    您是说,以前这咖啡馆的老板,是个毒贩子?

    不止。大妈叹着气继续说,听说原来就是旁边那个A大的学生来着,后来不上了,吸毒贩毒,警察盯他很久,但是找不到证据,最后市里刑侦大队使了个美人计,这才让他露了马脚。

    美人计?这还是个很香艳的故事呢。我看着脱落的烟灰,微笑着问。

    唉,听说,那女的也是A大的学生,还是刑侦队长的女朋友,哪成想,最后竟然跟那毒贩子假戏成真了,这才闹得不可收拾。

    哦,红颜祸水吧。我淡淡的说,对了,您能不能也帮我联系一家装修公司,我也要开家咖啡馆,名字,就叫很久很久以前吧。

    转眼五个月过去了。春去秋来,北方的城市,渐渐有了萧败的凉意。

    生意并不火热,但也小有盈利。事实上,店开起来的第三天我就聘请了一个有经验的经理代我经营,我依然和以前的岁月一样,游走在这个城市的边缘,用我的画笔记录春夏秋冬的潮起潮落。同时,我很惊奇的发现,这个我从未来过的陌生城市,竟然仿佛躲在我记忆的某个深处,我会在下意识中熟悉某个小巷胡同、找对某辆公交车,甚至好几次,当我穿梭在这个城市,经过某座建筑物的时候,总是若隐若现的感到亲切。

    我也在网上搜索过关于那个纠缠了三角恋情的命案,那是五年前的老案子了,官方的说法和我在物业大妈那里听到的完全是不同的两个版本。

    官方说法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毒贩子,为了逃避法律制裁,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绑架了A大的一女学生,刑侦大队的队长为了解救人质与毒贩子同归于尽,最后被市里追认为烈士。所有新闻都只字不提物业大妈口中的桃色新闻。

    而这其中只有一个记者的博客记述得较为花边和详尽。在他的故事里,男主角叫做叶汀,本来也是A大的学生,专业主修油画,为人内向深沉,因为成绩奇差,在大二时被学校劝退,后来辗转去了南方,不久便衣锦还乡,还在母校旁边开了一家咖啡馆,吸引大批校友捧场,还和一个也是A大的大四女生谈起了恋爱,而这个叫沈小颜的女生却有点脚踏两只船,她还有一个马上要结婚的男朋友,叫做许航,在市公安局刑侦科工作,而就是从沈小颜的嘴里,许航和他的队友才对叶汀的暴富产生了怀疑,最后叶汀决定鱼死网破,拿沈小颜作人质,许航为了救女朋友被叶汀残忍的杀害,而他自己也被许航的队友当场击毙。

    这个故事恐怕是我看到最客观最全面的了,整个情节一气呵成、毫无纰漏。博客上还附了一张烈士许航的证件照,五官清秀,眉宇间又带着一抹这个时代男人少有的英气,给整个故事又凭添了不少凄艳。

    骆斌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昏迷了三天。骆斌说他吓坏了,他说他看见我还能醒过来比什么都重要,他说他这三天还一点儿东西都没吃,要是我就这样挂了他真不知道还该不该独自享受世间的美食。

    我看着他下巴上新生出来参差不齐的胡茬,还有又哭又笑的表情,忽然觉得心里很遥远的某个部分轻轻的疼了一下。我摸着他瘦削的脸庞微笑着说,傻瓜,你咒我呢啊。

    骆斌反握住我的手,在他脸上摩挲良久,眸子里的笑意忽然消失了,他怔怔的说,沈小颜,沈小颜,你知道吗,你有一张美得让男人不能安分的脸,你笑起来,就像一朵罂粟花一样。

    骆斌是我的男朋友。2006年的时候我在西藏去墨脱的路上遇到他,他当时高原反应得厉害,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躺在石头地上虚弱得像个孩子。如果夜里不能翻过多雄拉山,就只能露宿在山间。我翻了翻他散落在周遭的装备,竟然连起码的帐篷、急救药品、甚至水都没有,相反,倒是带了设备先进的摄影器材,光镜头就装了满满一个旅行袋。这男人显然是在钢筋水泥中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以为独自行走,是一件浪漫的事。

    后来他跟我承认,他的确从来没有独自出游的经验,他也知道第一次上高原会有所谓的高原反应,但自恃年轻力壮,以为可以捱过去,没想到出师未捷差点身先死,闹了大笑话。我问他为什么第一次自己出来就选择西藏,而且还是墨脱这种交通不便极具挑战的地方。他沉默了片刻,说只是因为他要结婚了,所以想在婚前最后自由一把,疯一把,然后就收心做模范丈夫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甘心走进围城的前一刻遇到了我。他说他不知道这是老天恩赐,还是一场刻骨铭心的劫数。

    那真是一场劫数。现在想起来依然会觉得惊心动魄。那是迄今为止最艰苦的一次旅行,我们一同用积攒多年的雨水冲过脸,一路住在山民搭建的简陋窝棚,向拿格、汗密的老乡高价买过干得像石块的方便食品。在墨脱县城,当我们以为终于可以吃上一顿像样的伙食,一盘稍微沾点荤腥的粗糙菜肴,竟然就要价五十元。

    但也有收获。骆斌拍了他想要的绝美照片,我看到了梦寐以求的背崩瀑布和转经楼。或者,这也都不重要。在回拉萨机场的路上,我们心照不宣的分开来走,可是在我延迟到达机场后,我忽然看到满面憔悴的骆斌风一样的迎面跑来,然后紧紧的拥抱了我。

    我想,我太需要一场爱情了。我太需要有一个港湾停泊了。

    可是当爱情真的到来的时候,我又觉得那么不安。不仅仅因为这个男人在遇到我之前已经给了另一个女人天长地久的承诺,而是他那种熟悉的痴迷眼神,他那种熟悉的义无反顾,它们都让我莫名的恐慌。那种感觉,就像背负了巨额赌债的人,却继续花天酒地、纸醉金迷。那不安,不断提醒着我,我不该得到这样的幸福。我应该孤单一辈子,痛苦一辈子。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情绪。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不断的行走和放逐。我仿佛丢失了一段记忆、一段岁月,而在那故事里,一定有着我再也不愿想起的情节,有我再也不敢记起的角色。我为这样的情绪困扰着,日益暴躁和焦虑。我想我一定不适合安定。我一定不适合也不配得到平淡的那种幸福。

    我开始和骆斌发脾气。无缘无故的就会吵起来。骆斌一开始很宽容我,后来就只是坐在一边闷头吸烟。我也吵腻了,开始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说话。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另一个女人的照片,进而撞见他扶着那个照片上一脸清纯无辜的年轻女孩走进医院大门。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背着我的画夹去继续放逐天涯的生活。只是经历了惊心动魄的西藏之旅以后,我再也没有力气独自走去那么遥远孤苦的地方。

    我选择了北上。江南的山山水水和静谧安详的小镇太过文艺,太容易就让人悲伤和寂寞。我只是一个习惯躲避的孩子。以为很多伤口,只要不去碰触,就终究会忘记,就终究会愈合。

    后来,在北国一站又一站的流浪中,我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告诉我说我带着这个城市的口音。我就这样,宿命一样,在2008年的春天,在飘满槐花的街巷,在干燥温暖的午后,来到A大,见到了许航。

    尽管,他已经死去多年。

    我在和骆斌不告而别后的第十一个月的夜里,得知了当年我们之间的误会。那个女孩的目标不是他,而是我。而骆斌和她亲近,也不是因为他变心,而是他想从那个女孩那里了解我更多。至于去妇科医院,是因为女孩早年多次流产,引发子宫病变,现在已经晚期。

    可我不认识她。我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清纯的脸庞,淡淡的别过脸去。

    我知道你不认识她,可是,她了解你,这就够了。骆斌热烈的说,沈小颜,就是她告诉我你可能会在这个城市,她说你早晚会回到这里。

    我不认识她。我固执的说。一抹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的声音在弥漫着苏打水的病房里尖锐得已经不像发自我口。

    骆斌的脸色灰白,他看着我,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问道,沈小颜,你认识叶汀吗。

    叶汀。叶汀。他不是网络上一个记者的故事里的主角吗。他不是一个虚构的名字吗。我觉得我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我下意识的撑起身体,奋力去推拉住我的骆斌,他死命抱住我,我尖锐恐慌的大叫,不断挣扎,我要逃脱,我要离开这里,我觉得我要窒息了,我要死掉了。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容颜苍白清丽的女孩走进来。她用了一双宛如秋水一般明澈清亮的眼睛直视着我,那目光犀利得像是可以将人刺透,可是却又仿佛悲伤无比。

    她说,沈小颜,你好。

    你是谁,我瞪着她,焦躁不安的情绪将我整个笼罩,我大声喊起来,我不认识你,我根本不认得你。

    我叫木可。女孩静静的说,我是叶汀以前的朋友,我想,叶汀在世的时候一定没有和你说起过我吧。

    说这话的时候,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大片的梧桐叶子被吹打得贴在窗玻璃上,整个世界忽然有说不出的凄凉和忧伤。

    木可继续说,沈小颜,你有理由不认识我,你有理由继续逃避,有理由觉得痛苦,可是你不能就这么忘了叶汀,你不能忘了他。

    然后,从这个秋雨迷离的夜里开始,我听到了一个少年纠葛一生的倾慕和爱恋,以及他为此付出的惨烈代价。

    河南,在整个中国的名声都不太好。贫穷、欺骗、疾病,让很多从那里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都不太情愿主动提起自己的家乡。

    叶汀也不例外。他上大学以前不叫叶汀,而是叫叶爱华,他厌倦了自己的名字和“小明”“小红”“小强”等等一起长期性的成为造句练习中的主角,于是在拿到身份证之前死活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字。“汀”在字典里的意思是“水边的平地”,而农村人讲究富贵实际,对文绉绉的东西不那么感冒,叶汀的爸爸想来想去都没觉得这个水边的洼地有什么比荣华富贵的“华”字更悦耳动听,何况,叶汀的户口随着他念中学迁到了县城姑姑家,到县城的派出所改个名字非常费劲,那帮片警全都爱搭不理的,为此叶汀的爸爸还打了叶汀一顿。

    但叶汀心意非常坚决。他一天也不能忍受再被同学和老师喊作那个土得掉渣的“叶爱华”,更何况,在刚到县城里念初中的时候,班上一个学习长相都不错的县城姑娘笑着问他说,叶爱华,你家是不是生产随身听的啊。叶汀愣头愣脑的刚要说什么,就听另一个女同学讥笑说,你问他知道啥是随身听吗。然后周围几个同学一起大笑起来。

    叶汀沉默了。这件事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心理伤害,他本来还想跟大伙分享一下掐棉花尖和割麦子的小乐趣,但他很快敏感和自尊的发现,周围的同学对他的世界并不感兴趣,他们带着一点点小市民的优越感,时不时就拿他的谐音名字和蹩脚的普通话取笑一番,彻底孤立了农村孩子叶汀。

    但叶汀很有天分。尤其是在色感上。

    一个中央美院毕业来支教的大学生非常喜欢他,常常在放学后带着他去野外写生,给他讲莫奈和梵高,毕加索和蒙德里安。

    叶汀很乐于和他在一起,慢慢的,周末放假的时候叶汀也不肯回家,而是跟着美术老师以及他的朋友们或躲在学校的画室里或坐长途车到遥远的郑州去看画展。

    叶汀还给他们做模特,他眉眼长得非常标致,有一点点女人的秀气,身材比例也非常协调,长期吃不饱饭并没能过多的影响他身高发育,反倒是有些过分的消瘦,但配上他那精致的五官,又因此添了一份说不出来的艺术气质。

    叶汀真正开始接触绘画是在14岁。同龄人中打算学画的孩子这时候早已练了至少十年的基本功,但叶汀才刚刚开始。可是叶汀进步的非常快,他的素描、水粉、简笔画速写都渐入佳境,就这样升上了本校的高中。

    同时,也因为叶汀将大部分时间投给了绘画,到了分秒必争的高中阶段,他的文化课未免开始有些捉襟见肘。

    他的美术老师干脆就建议他走特长这条路,他和大部分搞艺术的人一样,有一颗偏执和狂热的心,无偿为叶汀提供各种画笔、颜料、以及所有能用到的绘画工具,并且积极的带他参观画展、争取各种比赛资格、联系专业辅导老师,最后,叶汀终于非常争气的考到了A大,如愿以偿的主修油画。

    最高兴的其实还是叶汀的爸爸。

    在叶汀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爸爸甚至在自家的院里摆了几桌简陋的酒席,邀了同村很多乡亲来庆祝。

    叶汀那时候已经有了些见识,不大瞧得上他爸爸的这一套小农做派,但也表示了理解和孝心,帮着张罗,以及应对那些叔叔伯伯可笑的询问。

    大家都从叶汀的爸爸嘴里得到了一致的口信,说是小华马上要去当画家了,叶汀听到“小华”这个字眼心里有些微微的不满,但在那样的氛围里还是礼貌的克制住了。

    只不过,当酒足饭饱,人群尽散,叶汀蹲在园子里费力的轧着水井闸门冲洗碗筷时,他暗暗的告诉自己,从今往后,叶爱华,他是一个历史了,他将永远被翻过再也不会在他的履历中出现。他叫叶汀,他将是一个美院的大学生。他将有着无限开阔的视野和繁花似锦的前程。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怀揣着父亲5203块的血汗钱和一腔热情走进A大的时候,遇到的第一个女孩沈小颜,却从此改写了他的整个命运,让他从一个充满热忱的单纯大学生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路。

    木可说,叶汀总是和她提起那个残阳如画的傍晚,以至于多年以后她闭上眼都能想象得出叶汀在邂逅沈小颜时那份失真的惊艳。

    那是一幅非常美的油画。厚重的梧桐落叶铺满了整个入校的甬路,晚霞透过密布的树枝点点滴滴的洒落进来,将满地的落叶染成一片浓郁芬芳的金黄。穿着棉布长裙的少女就像所有俗套的偶像剧情一样,适时出现在这如诗如画的景色里。有倦鸟扑棱棱的斜飞,落叶缓慢优雅的旋转着飘舞,而夕阳从她的头顶晕染开来,在那样的一片璀璨阳光里,叶汀竟然没能看清她的五官,只在她擦身而过的时候看到她宛如白瓷一样的脸颊,还有纤长的睫毛垂落的剪影。她像一朵绝色倾城的罂粟,带着馥郁的芬芳,从此在少年心里埋下了凄艳的种子。

    木可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叹了口气,可她眼睛里却闪烁着热烈的光彩,就像每一个怀春的少女提到自己秘密爱恋的那个人的时候,无论她的言行掩饰得多么好,可是都会被眼睛这样不自觉的出卖。

    她就用这样热烈的目光注视着我,说,沈小颜,如果你今天以为我重翻记忆是为了让你找回痛苦,那你就错了。她的目光向窗外移去,眼神飘散的继续说道,我找你这么多年,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你,看看那个让他铤而走险、死不瞑目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你失望了吧?我冷笑着说,你所描述的那个画面,我根本就不记得,你说的那个女人,她根本就不是我,你被叶汀骗了。

    不。木可摇摇头,叶汀没有骗我,如果说这其中真的有超脱现实的唯美,那也是岁月欺骗了叶汀。她神色忧伤,慢慢的说道,时光就像一个过滤器,一遍又一遍的,剥掉了许许多多的瑕疵,那个人,那些事,都因为我们自己的反复念叨、反复回想而变得刻骨铭心,比如叶汀对你,我对叶汀。

    她慢慢的走来,凄苦的瞧着我说,沈小颜,在所有过去的日子里,只有你是最幸福的,因为你选择了忘记,可是现在你也不能了,因为你记起了许航。

    是的,我记起了许航。我在看到他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呆板的证件照时,很多记忆的潮水就已经将我淹没,无法呼吸。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段音容笑貌,他在我6岁抓破我额头上的水痘时双眼中的惶恐,他在我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闭着双眼吻我时唇边肌肉跳动的紧张,他在我大学毕业典礼上买通关系给我颁发学位证时笑容间的顽皮和得意,都宛如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幕幕不停地转。

    当然,还有他死去时安详的脸,血渍斑驳的黑发,粘在我手上灰白的脑浆。木可说的没错,我记起了许航,我将再也不可能获得无忧无虑的快乐,我只要一闭上眼,就都是他的影子,都是梦魇。

    病愈后我在骆斌的陪同下去看了许航的父母。我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就找到了他们家。因为我从四五岁的时候就寄居在这里,直到那件命案发生。

    我的母亲是一个画家,父亲是科研工作者,在我四岁那年因为性格、爱好以及人生观的完全悖离而友好分手,母亲后来跟着一个荷兰的画家结了婚,从此杳无音信。我跟着父亲。

    许航的父母和我父亲在一个研究所,他妈妈很疼我,不久我的父亲被派遣出国,我就一直跟着他们过。父亲一开始还隔年回来一趟,后来就干脆常驻国外,除了寄钱过来,我再也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他大概都忘了他女儿的模样了。

    而我和许航,就像所有青梅竹马的男孩女孩一样,从小一起上学,一起逃课,一起挨老师骂,一起伪造家长意见,并且先后考上了大学,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就会如老人期盼的那样,在毕业后交换戒指和誓言,结婚生子、共度一生。

    可就是那个意外,让那个说照顾我一生的许航,义无反顾的抛弃了我。

    一开始骆斌并不支持我去拜访许航的父母,他说,虽然你不记得许航最后是如何死去,但目前所有我们得到的消息都指向是因为你,我担心两个老人一时会无法接受你。

    我摇头。因为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应该回家了。如果许航真的是因我而死,那我就更该走到他们面前去谢罪,替许航给他们送终养老。

    可是,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许家二老看到我的时候并没有我们预想的那样歇斯底里的非难和仇恨。在我一开口叫许爸许妈的时候,许妈妈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许爸爸借口去给我们倒水,却在转身的时候悄悄的擦拭眼角。

    许妈妈还带我到楼上,去看我的旧房间,她说,你走后这些东西我们一直就没有动,除了每周请小阿姨来打扫,所有的摆设还都是原样,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想起要回来的。

    我缓缓的推开门,霎时间,时光倒流了。

    许航,我有事要和你说,你今天能回来一趟吗。我握着手机,有些心虚的问他。

    宝贝,你明知道我在东莞追案呢,什么事回来说不行啊。他在那头儿嘿嘿的笑着说,是不是想我了啊。

    嗯,有点儿。我胡乱的搪塞他,心里却愈加不安。喂,你那案子什么时候才能快点结束呢。

    这谁说的准啊,俩星期,两天,嘿,没准儿今晚就破了呢。他应付着说道。突然听筒那头有人喊了他一声,他立刻跟我说,宝贝我挂了啊,我得赶紧出去了,替我向我爸祝贺。

    然后就挂了。

    我记得那一天是2001年6月22日。那天是许爸爸五十三岁的生日。两个老人在家煮了寿面,还有几个研究所的叔叔伯伯,一同在楼下喝酒闲谈。

    我慢慢的走下楼,许妈妈看见我穿戴整齐,便随口问了句,颜颜,这么晚了还出去啊。

    我说哦,一抬头,却正碰上许爸爸研究似的目光,不禁心下大乱,慌忙敷衍着说,是许航说,许航说他不能按时回来给爸爸祝寿,所以拜托我出去买点礼物,我,我……

    许妈妈慈祥的笑了,说傻孩子,大晚上的买什么去呀,又不安全。扭头笑着对许爸说,你瞧小航这孩子,真够不懂事的,这么晚了还指使颜颜,回头你可得说说他。

    许爸爸说一定一定。一群叔叔伯伯们也都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还有人问我,说颜颜你们这青梅竹马的小两口啥时候正经办事啊。

    许妈妈就笑着喝止他,说老吴,你可是越老越不正经了啊,把我们孩子问得怪羞的。

    我搁楼梯上站着,讪讪的跟着笑了一回,就被许妈妈推着回到了楼上。关上门的一瞬间我听到有人羡慕许爸许妈好福气,说找了如此漂亮端庄的儿媳妇。还有人说,自己带大的,人品也放心哪。

    我靠在门上,一时间心乱如麻。

    我抬头看着这房间的一切,墙上一幅幅的速写是我这些年画给许航的,他中学篮球联赛夺冠时在操场上奔跑的样子,他高中毕业那年和人打架脸上挂彩狼狈的样子,他第一次穿警服英气勃发的样子……

    梳妆台上有我们郊游的合影,有我们一家四口的生活照。

    窗台上有他每年都送我一套的hello kitty的杯子、玩偶、吊坠。

    书柜里是我们一同淘来的W.Kandinsky的画,达摩根雕,丽江铜器。

    我的世界,我的一切,都充满他的气息,他已经像血液根植我心。

    我不知道那个夜晚为何我心神不宁,我也记不起我打电话给他是想要说什么。我只记得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焦躁不安的时候,突然楼下喧闹起来,紧接着有人剧烈的敲我的房门。

    要不要我自己厚着脸皮给我的小说先写个注脚?

    “我”——沈小颜,女,美院学生,和许航青梅竹马。现在活着。

    许航,男,警察,和沈小颜青梅竹马。现在死了。

    叶汀,男,美院学生,后来传说贩毒。现在死了。

    木可,女,叶汀的朋友。在回忆和讲述整个故事。

    骆斌,男,沈小颜现在的男朋友。

    目前只有这么几个人。往后出来的角色尽量注意起名技巧。

    门开了,许航出现在我面前。我惊讶极了,而他就在我那样极度震惊的状态中用他热情的吻封住了我因为惊讶而张大的嘴巴。楼下也在这一瞬间响起了雷鸣一般的掌声。

    我一把推开他,结结巴巴的说,你,你不是还在东莞呢吗。

    傻孩子,他非常好看的笑,说我骗你呢,明天就是你的毕业典礼,我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呀。

    那个晚上,他抱着我,说什么也不肯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说不行,爸爸妈妈会知道的。

    他说知道就知道吧,反正你早晚都是我的人。

    我还要推他,他却把一张脸热烘烘的凑上来,吻我的眼睛、鼻子、嘴唇、还有脖子。在他的手轻轻的探进我的T恤时我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披着头发赤着双脚站到了地上。

    六月的地板出奇的冰凉。寒气从我的脚心一直钻到心里,穿透四肢百骸。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吓着了许航,因为他一下子就清醒了,有点沮丧却好脾气的走下床来,拍着我的头笑着说,我闹呢,你看你,脸都白了,至于吗。

    然后他就走了出去,关门的时候我听到带着怨气一样的“啪”的一声。然后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我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上,一直瑟缩到天亮。

    第二天学校为全体大四的学生在大操场举行了毕业典礼。那天天气不是很好,老师还特意叮嘱我们带上伞,因为毕业典礼冗长而繁琐,保不准中途就会下起雨来。

    大概将近中午的时候才轮到我们系,老师让我们十个一组,整理好学士服和帽子,在一边排成队,然后一队接一队的穿过操场边上的栅栏走到主席台上去领取学位证书。

    那天操场上空始终回旋着雄壮而辽阔的励志歌曲,可是轮到我们班的时候却突然换了贝多芬的欢乐颂,显得诡异异常。

    我小心翼翼的拖着我的学士袍从栅栏边经过的时候仿佛有什么熟悉的笑脸在记忆深处闪烁了一下。可是那张脸模糊不清,我无法辨认,就像一个人在梦里那种感觉,越想看清楚却越是不能。

    当然,我记忆的重点是在于接下来的主席台上。上台前不断有领到证书的同学回头瞧我,并且窃窃私语和偷笑。我狐疑的走上台去,奇迹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一个穿着大红院士服装的男人将绿皮的学位证和紫红色的毕业证郑重其事的放到我手中,并且优雅的将我学士帽上的帽穗从右拨到左,然后对我说,恭喜你,同学。

    我直视着他的双眼,握住他的手。这双手,从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这样拉着我,风风雨雨,春夏秋冬。这双手,曾几何时是让我感到最安全的一双手,最温暖的一双手。我曾经一度想握着它们走到天荒地老。

    是的,许航,他神奇般的站在了我毕业典礼的主席台上,想给我一个莫大的惊喜和感动。昨夜的龃龉他丝毫也没放在心上。他一直就是这样,无条件的纵容我,亦父亦兄。

    所有关于许航的记忆,在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下一个镜头就是在阴暗幽静的咖啡馆,他一脸鲜血的躺倒在我怀里,他也像毕业典礼上一样,拼命的想握住我的手,可是怎么也不能够。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同事们蜂拥而上,用一张白布盖住他栩栩如生的脸,然后飞快的撤出,消失在门外倾盆暴雨中。我挣扎着爬起来,在后面哭着喊着,要他们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可是我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卡住,我的双腿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两个警察走上来,架着我。

    那天的雨真大啊,很快就淋湿了我厚重的学士服,长头发湿漉漉的整个贴在脸上,地上血流成河,可在漫天的大雨里已经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哪是血。而我的手上,还沾满了最爱我的男人的鲜血和脑浆。

    我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省。

    后来,警察通知我和你叔叔去警队领回了小航的东西,我们参加完他的追悼会,就到医院去看你。许妈妈轻叹着说,那时候我和你叔叔啊,真是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发,市里决定给小航追加为烈士,说他因公殉职,为国家和人民牺牲,死得光荣,可是,人都死了,烈士不烈士的又有什么可值得安慰的呢。

    我泪如滂沱,说,阿姨,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叔叔,更对不起许航,我做了那么大的错事,可是你们竟然都不骂我不打我……

    许妈妈摸着我的头发,叹道,骂你打你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失掉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一个女儿,更何况,你那时候一直在医院昏迷不醒,二十多天啊,高烧不退,还老说胡话,医生说你刺激受的太大了,我和你叔叔那时最担心你会醒不过来。

    那,是不是等她醒过来,却什么也不记得了?一直默不作声的骆斌忽然插嘴道。

    许妈妈点点头,不错,后来她总算醒了,身体非常虚弱,我们都非常高兴,但是却不认得我们是谁。她转头对我继续说,我们只好打电话给你爸爸,让他务必回国一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一直都瞒着他,但毕竟纸包不住火,他当年把你交给我们,可是我们却没能照顾好你。

    我再一次哽咽,哭着说阿姨,阿姨,你对我这样好,你再这样说,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许妈妈轻轻的笑了笑,说孩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发生这样的事情,都不是我们的本意是不是,倒是小航,没有福气,唉。

    沉默半晌,还是骆斌,忍不住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老沈回来了,你立刻就扑到你爸爸怀里,我们都放心了,你还认得你爸就好,事实证明,你神智一点问题都没有,就是关于许航和他的一切包括我和你叔叔,都从你的记忆中奇异的消失了,我们只好把你交还给你爸爸,等到你身体恢复之后,让他带你到国外去休养。

    嗯。我点点头,说,不错,在美国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就是在美国长大的,但我也一直不是很喜欢那个文化荒原的国度,2002年的夏天我在杂志上看到了我的母亲,我就和父亲告别,飞到荷兰去找我的生母,我妈一生都极度狂热的迷恋着绘画,她告诉我伟大的艺术灵魂是要靠不断的沉淀和阅历,我听她的话开始了四处游历,一开始我只是象征性的到巴黎、里昂、图卢兹等地观看画展和时装展,后来我发现我不但爱上了行走,而且我根本不能安定下来,仿佛有什么力量促使我一定要不断的放逐着自己,就像宿命在向我招手,于是在2006年春天的时候我回到了国内,开始游走在大理、丽江、周庄……

    还有西藏。骆斌说。

    我点点头,不再言语。

    许妈妈轻轻的搂过我,说颜颜,我可怜的孩子,这些年你心里一定很苦。

    从许航家里出来,不知为什么我和骆斌都有点恹恹的,谁也不说话。

    昏黄的路灯光把我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缩着脖子,把自己紧裹在风衣里,却依然能感受到深秋寒霜的落寞。

    回到住处,我俩也依然互相沉默着。我放了水,独自到浴室去冲澡。

    在氤氲的镜子里我看见自己额头上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小疤,那是被许航抓破了水痘而留下的。

    命运注定我将永远不能把他忘记,他在我六岁的时候就给我留下了永难泯灭的印记。

    洗完澡后我看见骆斌呆呆的坐在沙发上吸烟。我向他借了火,也点燃了一支烟。他忽然怔怔的说,沈小颜,我觉得你的整个记忆里还落了什么,对了,叶汀,难道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他了吗。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瞧着他不说话。

    他结结巴巴的解释说,其实,其实我觉得木可说的对,我们该把你的记忆全部唤起来,逃避不是办法,再说……

    我没等他说完,就狠狠的掐灭了烟灰,一个人进了卧室。叶汀,又是叶汀。他是谁。难道他真的如木可所说那样刻骨铭心的爱过我、然后又因我而死?那我呢,我究竟有没有爱过他?在我自以为和许航天衣无缝的完美爱情里,又究竟有了怎样不为人知的背叛和肮脏?

    就在我胡思乱想着,骆斌走了进来,带着浓烈的烟味。我皱了皱眉,推着他去洗澡。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神色异样的说道,沈小颜,那个许航,你还爱他吗。

    我立刻站住了,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说,我就是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我冷笑,你明知道他已经死了。

    是。他声音也高了起来,他是死了,可是死人未必就不会在活人心里待一辈子。

    你什么意思!

    你跟他睡过吗?!

    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那关谁,叶汀?!

    你在诘问我!我告诉你,我跟过的男人多了,你就知道这两个就受不了了是吗!

    沈小颜,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难道你就没有过去吗?!难道你就清白吗?!是谁当初婚都不结了却死皮赖脸的跟我的?!

    我们大吵了一架,最后吵累了,背靠着背躺下。我赌着气不肯再说话,而骆斌不断的喘着粗气。

    天亮的时候他翻过身来抱了抱我,贴在我耳边说,好了沈小颜,我向你道歉,我不该吃闲醋,我就是太在乎你了,人生气时说的话不算啊,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身心俱疲的任由他搂着,点了点头。

    再见木可,是在医院。我从神经科出来,在挂号处一眼就见到了那个娇小清丽的身影。她也看见了我,遥遥的向我招手。

    我走过去,在阳光下见她,并没有那天夜里那么苍白和凄楚,也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宫颈癌晚期的患者。

    下午有时间吗。她微笑着建议,一起喝下午茶?

    到我店里来吧。我说,我有专业的师傅,保证让你喝到比蓝山还经典的咖啡。

    真的吗。她立刻惊喜起来,唇边也漾起一个顽皮的梨涡。噢,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个咖啡馆的老板呢,我一做完检查就去找你。

    好,那就说定了,下午我在店里等你。

    下午,木可如约而至。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长风衣,齐眉的刘海,碎碎的发梢,在午后的阳光里像一个镀了一层浅金色的俏皮精灵,就那么雀跃着来到了我的店里。

    那天我一回来就立刻在门口挂上了暂时歇业的牌子,店里的经理陆若依嘲笑我说,老板,咱店的生意本来就不好,再多停两次可就破产啦。

    嘘。我瞪他,有贵客来。

    美女吗,要是美女我就乐意停业。他嬉皮笑脸的说。

    所以,当木可姗姗而来的时候立刻就吸引了陆若依的注意力。他从吧台后面探出头来,大声招呼说,嗨,贵宾。

    木可也不着恼,她清清脆脆的说,那你是什么,waiter?

    我是boss。陆若依嬉笑着转头向我说,我看今儿这歇业值,千金不换。

    得了,我奚落他,别跟人家搞外贸的拽英语啊。

    啊,小姐你是搞外贸的啊。陆若依更来劲了,他干脆窜到我跟前说,老大,咱干脆跟这小姐合作吧,让她帮帮忙,把咱这咖啡啊甜点啊什么的全都远销到全球去,咱也发财一把感受一下有钱人的生活不是。

    木可大笑,她一边喘气一边说,沈小颜,你身边净是些极品男人啊。

    非常荣幸。陆若依假装收起笑脸,正经八百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木可说,请多指教。

    看不出来是损你呢啊。我笑着白了他一眼,指着木可介绍说,这位是木可,树木的木,可爱的可,这位,名片上自己写了,我就不介绍了。

    陆若依说别啊,你好歹也向木可小姐聊聊我的光辉历史啊。

    我原以为,我和木可的这次相见多少会带着沉重和悲情的色彩,却没想到因了一个插科打诨的陆若依而轻松快乐很多。

    我们谁也没有主动提起叶汀,也没有提起木可的病。我们像两个相见恨晚的好朋友一样,品尝着我所谓比蓝山还可口的苦咖啡,从巴黎的塞纳河聊到荷兰的风车,从蓝子鱼豆腐的做法聊到德国人竟然会把盐和胡椒撒在西红柿上,我们越聊,就越发现彼此的共同点越多。比如,我们都喜欢溜冰,都喜欢那个日本女人小野丽莎,甚至还都喜欢萨克斯。

    木可笑着说,天哪,我以为你只会画画。

    而我则更诧异,说我以为你这样的女孩会喜欢钢琴。

    陆若依在一边打着哈哈说,喜欢你俩的男人可有福了,追一个不成,还可以找另一个替补。

    他说的无心,可是话音一落我和木可却都沉默了。空气一下子寂静的有些难堪。

    陆若依却没心没肺的不知所以然,还搁旁边高谈阔论,丝毫没看出来木可的脸色在日光灯下越来越苍白。

    我不知道在这时候该说些什么岔开话题,事实上,我想我和木可在那一瞬间可能都想到了同一个人,就是我们一直很回避的叶汀。

    后来天色暗了下来,木可提议说叫上骆斌,我们四个去K歌。她说病了之后好久都没有放松过,她想宣泄一下。

    陆若依语气调侃的问她什么病。我刚要制止,木可却轻松的说了句“宫颈癌晚期”,然后陆若依就不说话了。

    接下来的那一整个晚上,陆若依都很沉默。我们也没有怎样特别的安慰他。四人在包间里喝了很多酒,骆斌曾经劝过木可,但木可拨开他的手说,早晚都会有那么一天,不如活一天让我开心一天。

    于是我们便全都由她。后来木可主动献唱,一首接着一首。她的嗓音和她的人一样,清丽明澈,在这样的秋夜里听来,句句触人心弦。唱了些什么我也都不大记得,只有一首,是王菲的《萤火虫》,那歌词是这样的——

    若快乐如露水短暂

    把倒影当做床单

    在那剩余汗衫的初夏

    把天国当做人间

    若我们畅聚值得高兴

    连别离亦能活得丰盛

    来磨擦 来燃烧

    来焚毁 我生命

    我会化做萤火虫

    我会当你是彩虹

    不可伸手触碰

    仍衷心相信

    芦苇是因此在颤动

    我忘记了我像萤火虫

    爱上了大红灯笼

    分享不到温暖仍努力去发亮

    直到流金似的岁月

    留在星空

    让我漫无目的闪亮

    粉饰这宇宙橱窗

    让跌荡如流沙的映像

    漆黑中擦亮檀香

    让我如火屑般舞动

    然后失踪

    然后失踪

    一曲即毕,木可已经虚弱得蜷在沙发上,不断的轻喘,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荧光中别样的凄美,睫毛低低的垂下来,像蛾翅那样扑闪个不停,墙壁上投影下她精致的侧面轮廓,像一个误入凡间的天使。

    那一刻我们都忽略了,陆若依在整个歌曲过程中,已经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木可因为饮了太多的酒而体力不支,终于昏厥。陆若依像疯了一样,冲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来就往医院冲。

    医生检查过木可的病情,安排我们替她办理了住院手续之后,在走廊里大声呵斥我们,说你们不知道她的病情吗,你们是想要她赶紧死是怎么的。

    我和骆斌全都不说话,只有陆若依,一遍又一遍的拉着医生的袖子哀求说,我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啊医生,她还那么年轻,她还有大好的日子呢。

    医生像是见惯了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冷漠的说了两个字,晚了。

    陆若依像听到死刑宣判一样,立马站直了腰,一巴掌就掴了过去,他个子高,力道又足,医生的嘴角立刻就溢出了鲜血。几个护士和我们赶紧上去拉住他,但他尚不肯罢休,歇斯底里的喊道,你他妈这是医生应该说的话吗,我就打你怎么了,你他妈这是医生该说的话吗,我就打你了,我就打你了……

    后来警察来了,以酗酒滋事暂时扣押了他。我们都跟到派出所去录口供,陆若依上了警车之后就老实了,一个人蹲在角落哭泣,他哭的分外隐忍,但还是能从抽搐的肩膀看出来情绪的剧烈起伏,后来进了派出所之后我们才看见他上衣前襟都哭湿了一大片。

    警察鄙弃的说,现在吓成这样,刚才别逞那能啊。

    陆若依也不辩解,一切形式都乖乖的照警察说的办。甚至一个面目委琐的小个子警察在他后背上用警棍狠击了一下,他也老老实实的承受了。

    后来,还是经骆斌提醒,我才想起来给许爸爸打了个电话,托他老人家保我们出去。这件事才总算暂时平息。

    木可听说陆若依为了她还差点被拘留,虚弱的微笑着问他,为什么啊。

    陆若依不说话,但是眼圈又红了,那么大个子的男人,就那么一动不动的跪在病床前,眼泪簌簌的往下掉。

    木可就又问他,说waiter,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陆若依说是,他说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他抽抽噎噎的继续说,可我还没来得及看你第二眼呢就被告知你得了绝症。

    我和骆斌听了这话,都有点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骆斌拍着我的肩膀,轻轻的叹气。

    木可倒是非常平静,她轻轻的说,waiter啊,我以前曾经为别的男人堕过胎的,我打掉过两个孩子呢,你,你还喜欢我吗。

    陆若依握住她苍白消瘦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轻摩挲着,他说,我要说不在乎你肯定觉得我假吧,可我还是喜欢你,还是喜欢你,你活下来吧,你活下来好吗,你还没让我照顾你呢,你还不知道我的好呢……他哭的泣不成声,我和骆斌也听不下去了,我们都掉下了眼泪。

    木可微微的笑了,她笑起来真好看,就像油画上的天使一样,纤尘不染、清丽绝俗。她就那么慢慢的摩挲着陆若依的脸,声音虚弱却清亮的说,不晚啊,我已经感受到你的好了。

    陆若依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可是木可接着说,可惜,我的心早就给了另一个人,它早已跟着那个人一同死去了,原谅我吧,可爱的小waiter。

    在木可最后的日子里,我又听到了叶汀这个名字,听到了这个木可心心念念的男人的故事。在整个故事里,木可说她从来都不是唯一的女主角,她和叶汀之间,永远都隔着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女神,这种感觉真让她绝望。

    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十一

    叶汀第二次见到沈小颜是在迎新生的开学典礼上。书记、校长、副校长、院领导以及部分不知名的人士分别进行枯燥乏味的致辞之后,叶汀和底下大部分同学都有点昏昏欲睡了。

    突然,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主持人声音开始颤抖,对着话筒滑稽的喊道,现在让我们以饱满的热情欢迎新生代表沈小颜同学上台讲话,大家鼓掌!

    叶汀还搁那儿流着口水磕头儿呢,身边的同学已经躁动了起来,纷纷发出惊叹和倒吸凉气的声音。叶汀懒洋洋的抬起头朝主席台看去,然后他的目光就仿佛被钉住一样,再也移不开半步。

    他万万没想到,台上那个穿着牛仔裤和黑T恤的高个女孩竟然就是他入校头一天惊艳的那一个。这世界可真小。真是小得让人不得不怀疑缘分的存在!

    叶汀目不转睛的看她,如此打扮的她和那天一袭长裙的她又有不同的风情,今天这身衣服看似随意,却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完美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以及修长笔直的双腿。她的长头发在脑后同样随意的绑成了一个马尾,随着她一步步拾级而上活泼的左右跳跃,他甚至还注意到她抬起左手去扶麦克风的时候,在手腕部位有一个小小的刺青。

    不过叶汀却丝毫没觉得反感,反而觉得她这样才符合美院女孩的艺术气质。他就这样在底下兀自意淫良久,以至于她到底说了什么,她何时走下台他竟然都毫无知觉。

    但很快,他的臆想就被接下来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儿讲话所打乱,叶汀有些不耐烦的问旁边同学,这谁呀这是。

    旁边同学淡淡的说,这你都不知道,这是咱学校的名誉校长,听说去年一下子赞助了好几千万,哦,对了,他还是那个沈小颜的养父,我估摸着,八成那沈小颜就是这么来咱学校的,要不怎么单选她做新生代表呢。

    叶汀哦了一声,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很失落,那个梦一样邂逅的女孩仿佛一下子距离他非常遥远。

    入校之前他曾经拿着父亲给的那五千多块钱到商场里买了一套梦寐以求的阿迪,连衣服带鞋就花去一千多块,买完了,他有点后悔,因为接下来的学费缴纳不由得他不悔。

    当然更后悔的是当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运动衣和运动鞋走进校园的时候,竟然发现全校大部分学生都穿得破破烂烂,尤其那些师兄师姐,有的好些天就一直都只是一件旧不啦叽的T恤和仔裤,随便拖拉着夹脚趾的拖鞋。就连耀眼的沈小颜,都打扮得一样颓。

    反倒是叶汀这样的一团簇新显得很土。所以那身漂亮的阿迪叶汀只穿了那么一会儿就压了箱底,一千多块钱瞬间就这样打了水漂。叶汀想到他爸爸平时一碟咸菜都要吃上好些天就不禁有些自责和心酸。

    所以,接下来在申请特困补助的时候他表现的格外积极。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校园,显然和他那个小县城的中学不一样,而且大伙全都独来独往,标榜艺术家的清高,仿佛穿得越破越有范儿,而且最主要的是根本没人有空在背后议论你。

    当然,也有例外。沈小颜就是他们宿舍其他三个男生的谈论重点。

    他们甚至粗鲁的邪笑着商量谁能请得动她做人体模特。叶汀从来不参与讨论,这让他看上去冷漠且傲慢。

    但每一次他们谈论她他都留心听了,并且牢牢记在心里。有时候也并不是刻意,但是在心里反复播放多了,记忆就开始根植心底,渐渐的成了习惯,想忘记都很难。

    但他们对她也不过都是捕风捉影,也没什么实质的重点,久了叶汀也不免狐疑,怎么他就从来没在校园里遇见过她呢?

    就在这样一段无序的日子之后,特困补助申请批准下来了。叶汀获得了2000块钱,他爸爸又替他找姑姑借了3000块,这才勉强够交了学费。

    但让他气愤的是拿到一二等补助的那些家伙根本就不缺钱,他们仗着家里小有势力开了虚假的贫困证明,轻而易举的就拿到了大笔补助,然后出去花天酒地,夜夜笙歌。

    而叶汀还来不及继续愤怒,就被告知了更残酷的现状。就是除了高昂的学费,其他绘画工具更是昂贵得吓人,以前都是他的老师赞助他,所以他很少留心到这些,而那些仅仅是素描基础课用到的铅笔、炭笔、炭精棒、炭条、橡皮、画纸、画板、以及画架一套下来就够他一个多月的伙食费了。

    叶汀不得不再找他爸爸伸手,同时也留意着去四处打钟点工。

    而叶汀的爸爸也开始意识到,仅靠家里那几亩薄田的微薄收入完全不足以供养一个大学生,所以在几个老乡的怂恿之下,他也走出了他们世世代代生养的村子,到广州深圳一代去打工。

    木可说,艺术其实真是奢侈品啊,对于那些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穷孩子来说,也许一开始选择这条路就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而美院又因为一路耗资巨大,一般家庭根本支撑不起或者不愿支撑,所以最终考进来的都是一些家境殷实的小孩。他们在一起聊天也是动辄巴黎希腊,叶汀在这样的氛围里愈加孤立和另类。他从来不参与讨论,也不主动提起自己,有时被人问到,就只淡淡的一笑。

    木可说,叶汀笑起来很好看,他五官精致,轮廓瘦削,有种日本漫画里少年的阴柔美,可是他那时候活在深深的自卑里,从来也没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成了很多女孩瞩目的对象。

    直到有一次在食堂里,一个叫做方婷婷的女孩大胆拦住了他。

    十二

    方婷婷主修的是雕塑。她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家世出身,但乐观、开朗。她是在一次西洋美术史的大课上留意到叶汀的。她发现和大多数在大课上嗑瓜子、聊天、打呵欠的学生不同,这个眉眼干净漂亮的男孩子总是专心听讲,埋头记笔记。

    一开始是她的好朋友先注意到这个男孩子的,但她是用了一种戏谑的口吻跟方婷婷这样讲的,看那边那个傻帽,这点东西还值得拿个本子专门记一回,我三岁的时候我妈妈就给我讲遍了。

    方婷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下子就看到了叶汀挺直的鼻梁和秀气的唇线,不禁心里一动。这大概跟她的专业有关,总是对线条分外敏感,在她眼里,那男孩子的侧脸简直就是完美的黄金比例。

    打听到他的名字和系别并不费力,所以在三个星期多一点的时间之后,方婷婷勇敢的在食堂里拦住了这个让她倾慕的男孩子。

    在这之前,她也听说这个男孩子有点拽,有点酷,担心会碰钉子,白白难堪一场。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男孩子在听完她的表白之后竟然面露惊喜。

    她是这样介绍她自己的,你叫叶汀对不对,我叫方婷婷,学雕塑的,住在南苑5号楼的401,欢迎你经常过来切磋专业。

    但她当然也没想到,叶汀之所以那么难以掩饰的惊喜完全是因为她的宿舍号码,这个来路不明、从天而降的女生,她竟然和他的女神沈小颜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

    也是后来,在他们慢慢熟悉之后,叶汀才知道当初第一个注意他并且加以嘲笑的女生也是沈小颜。

    她一直都是那么一个有点玩世不恭的女孩子,心思变幻莫测,让爱上她的男生全都备受折磨和煎熬。

    那年的雕塑班,有很多人都知道方婷婷交了个英俊傲慢的男朋友。但也都没人能够证实。

    因为他从来也没跟她共同出席过一个场合,甚至连方婷婷的好朋友沈小颜也渐渐的狐疑,揶揄她说,怎么,也不把你的王子带出来见见光啊,难不成还怕我跟你抢不成。

    方婷婷说,越说越不要脸了啊,谁不知道你有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犯得着搅我们的浑水吗。但私底下她又忍不住跟沈小颜透露说,其实她还没有把他追到手,他们的交往一直都仅限于聊天。

    但她又骄傲的说,他似乎很喜欢听她讲述生活中琐碎的小事,总是孩子一样听得一脸认真。她说这年头肯听女人唠叨的男生真是难得,她还说每到他露出那种怔怔的神气她都想扑上去亲他几口。

    沈小颜就笑她色女。方婷婷撇着嘴说,难道你就没有想情不自禁跟你们家许航打啵的时候?

    沈小颜想了想说,我跟他在一起实在太久了,彼此生活习惯都摸得透透的,有时候总觉得他更像我哥哥了。

    方婷婷就笑,说姐妹儿不带你这样的啊,你要不待见许大公子了赶紧说一声,多着姐妹儿等着呢。然后她又神秘兮兮的趴在她耳边悄声问道,你们,那个,大概也做腻了吧。

    沈小颜愣了半晌,才终于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当即闹了个大红脸,但又转而笑了,只是什么也没说。

    这样一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枯燥的理论课、好几周一堂的头像透视分析、人像全身速写、间或一点教授和女学生的花边新闻,日子就这样不疼不痒的过着。

    方婷婷曾经问叶汀周末为什么总是看不到人影,给他们宿舍打电话也总是找不到人,叶汀淡淡的说他给一个高中生带家教,学生住得有些远,所以他一般整个周末就泡在学生家里直到周一早晨才赶回来。

    方婷婷咕哝着说这样啊,本来还想邀你一起去看杨立新、岳秀清的话剧呢,你要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没想到叶汀竟然好像很有兴趣的问了句,你自己去看啊。

    方婷婷说不是,票很难搞的,是沈小颜托她男朋友找人买的,顺便送了我两张。

    叶汀沉默了一会儿,就说了句方婷婷心花怒放的话,他说,这样啊,要不我就陪你去看吧,要不票就浪费了。

    方婷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带的那个家教怎么办,可以停一次吗。

    叶汀笑着打了个响指,说没问题,周六晚上我们校门口见。

    方婷婷从来也没见叶汀那样子笑过,就像暖风吹开了漫天的阴霾,一下子露出了明朗灿烂的晴空,叶汀都走远了方婷婷还呆呆的在原地回味了好半晌。

    木可说到这里,唇边也绽开了一抹恬淡的笑意,可是眼角眉梢,却又都是掩饰不住的甜蜜。她说,我后来见过他那样的笑,所以,我能想象方婷婷当时的心情,一定是又开心又紧张,又有点迷醉的。

    可是她不知道,就在她笑的时候,也有个人在一边满目沉醉,只不过那目光里还多了一种复杂的哀伤的情绪。

    那时候已经近冬,天空有时会若有若无的飘起细薄的雪花,木可身体越加虚弱,贫血得厉害,同时日似一日的消瘦,陆若依说他推着她在走廊里散心的时候,就像推着一个空轮椅一样,他常常会在她身后悄悄的掉眼泪,有时候他的眼泪掉在她脖子上,她都假装不知道,还跟他调皮的开着玩笑。同时,她也在刻意的疏远他,仿佛害怕她跟他走得越近,将来他越不能承受失去她的苦痛。

    可是陆若依说木可越是这样子,他就越难受,有一次木可坐在窗前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怅怅的说她好想出去感受一下,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眯了起来,眼神里都是孩子一样充满憧憬的氤氲雾气。

    陆若依再也忍不住,冲出病房大大的哭了一场。

    十三

    叶汀和方婷婷去看话剧的那个晚上也下了雪。

    叶汀穿了件戴帽子的毛衫,缩着手站在迷蒙的路灯光下,方婷婷一看他那样子就不禁想乐,冲过去就挽住了他的手。

    可是叶汀却飞快的把手从她温热的掌心中抽了出来,并且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恰恰瓜子,说,喏,给你的。

    方婷婷受宠若惊,她为了这一点小小的体贴而感到分外窝心。于是就撕开包装,抓了一把递给叶汀,叶汀说我不爱吃,我是给你买的。

    方婷婷心里剧烈的跳了起来,她想这个男孩也许是喜欢她的呢,只不过不善于表达吧。

    这时公交车来了,他们就一起挤了上去,因为下雪路滑,在上车时叶汀还细心的扶了方婷婷一把,方婷婷这时候更加高兴,一路上叽叽喳喳的没话找话说个不停。

    与方婷婷的眉飞色舞不同,叶汀始终有点紧张的沉默着,看上去心事重重。

    但方婷婷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她兴奋的聊起她以前跟着沈小颜和她那个万人迷男朋友蹭话剧、音乐剧和画展的事,她说沈小颜真是个幸运儿,自己长得漂亮,男朋友也是那么帅气,你可别看是念警校的啊,一点不粗鲁,特绅士,特有家教,而且他爸妈都在部队直属的所里搞科研,特有钱,沈小颜买几千块钱的化妆品就跟玩似的。

    说到这儿,她好像终于看出叶汀有点情绪低落来了,又马上自作聪明的解释说,不过,不过我可不是沈小颜那么爱慕虚荣的女生啊,我很好满足的。

    她扬了扬手中的恰恰瓜子,而叶汀则说了一句特让她感动的话,他说,你不用安慰我,没钱,可以挣嘛。

    那天晚上,是叶汀第一次见到沈小颜的男朋友。他们刚下公交不久,就见旁边一辆军字牌照的奥迪玻璃摇了下来,沈小颜冲他俩招手说,快上车里来待会儿,演出开始还早呢。

    他俩上了车。方婷婷问,干吗不进去等呢。

    沈小颜撇撇嘴说,里面人多,空气不好,反正咱有位子,等开场前两分钟再进也不迟。她说着又从前面拿过一副扑克牌,说看,我都预备好了,咱四个刚好打双升,输了可要请吃必胜客啊。

    驾驶座上的男孩子也扭过头来,斜睨着沈小颜,对方婷婷说,看她这点出息,还号称艺术家呢,俗不俗。

    沈小颜就打他,说我就乐意,我雅俗共赏,怎么啦,你有意见。

    男孩子说我哪敢有意见,我有意见也得保留不是。

    方婷婷吃吃的笑了起来。而叶汀这时才有些难堪的插嘴道,我,我不会打双升。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沈小颜和她男朋友像是才注意到车里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一样,不约而同的问方婷婷,这就是你男朋友吧,也不介绍介绍。

    方婷婷有点不好意思,扭头看叶汀,叶汀更难堪了,结结巴巴的解释说,我不是她男朋友,我们,我们只是普通同学。

    沈小颜看了看方婷婷,抿嘴一笑。

    方婷婷很生气,但是脸上没怎么表现出来,淡淡的说,你呢,你还不是没把你的白马介绍出来。

    沈小颜说他呀,他还用介绍,你不早认识了。然后她转头向叶汀,大方的伸出手来说,你好,我叫沈小颜,小不点的小,颜色的颜,这是我老公,许航。

    那男孩子也跟他握了握手。叶汀坐在那里,看着驾驶室的那一双璧人,觉得心里难过得快要死掉了。她居然叫他老公。可见关系的亲密和牢不可破。

    但也有点意外的惊喜。原来他一直以为她是春晓的晓,女开妍,没想到竟是这两个字,嗯,这才符合她的气质。那个晓妍未免小气俗套。

    他又想起自己以前的那个名字叶爱华,觉得自己和她距离好像又远了好几层。所以直到话剧开场,他都再也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

    那天晚上看完话剧沈小颜又建议去K歌。她竟然还有一把好嗓子,席琳迪翁被她唱得有模有样,她还唱麦当娜的,韩红的。

    但叶汀最喜欢听她唱王菲的。她在唱王菲的《扑火》时眼神沉静,把叶汀都看呆了。

    可是叶汀脑子里更多的却一直回响着那歌的歌词——

    不在乎多少人在等我的拥抱

    只迫切想拥有你的微笑

    自尊丢到墙角

    掏出所有的好

    你还是不看

    你还是不要

    每一天都有梦在心里头死掉

    我自己对自己

    大声咆哮

    人太忠于感觉

    就难好好思考

    我痛的想哭

    却傻傻的笑

    爱到飞蛾扑火是种堕落

    谁喜欢天天把折磨当享受

    可是为情奉献

    让我觉得

    自己是骄傲的

    伟大的

    爱到飞蛾扑火是很伤痛

    我只是相信人总会被感动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爱我

    像我那么深的爱你为什么

    为什么叶汀想,这个泡在幸福的蜜罐里的女孩子,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怎么会懂得那种飞蛾扑火的决绝与惨烈呢。

    那天晚上许航开车送他们回校。但沈小颜突然撒娇说她要回家里住,许航说姑奶奶,可我还得回校啊,我们管理很严格,不回去就要挨处分了。

    沈小颜说那我不管,反正我想回家,何况,你不是还得把车给你爸送回去呢吗。

    许航说好好,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去,你真是我命中的煞星。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概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这话竟然成了真,他竟然真的为了这个任性娇纵的女孩送了性命。

    十四

    那晚以后,方婷婷再也没有主动找过叶汀。有时上大课遇到,叶汀想和她说话,她也不理。

    终于有一回,当叶汀再一次拉住她的时候,她恼怒的甩开他的手,当着好几百人和旁边沈小颜的面大声嚷道,你还找我干什么呀,你把我当傻子耍是不是,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用心是不是。

    她一把扯过身边的沈小颜,继续说道,你他妈的不就是喜欢她吗,那你追呀,你成天从我这儿偷听消息算什么男人,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腰包,你他妈养的起这么尊贵的大小姐吗。

    这一席话把大家都喊愣了。阶梯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仨。

    叶汀一看见沈小颜困惑的眼神也急了,他结结巴巴的辩解说,你胡说什么呢,方婷婷你疯了吧,你,你血口喷人。

    说完他就跑了出去,屈辱、愤懑、悲伤一时间全都涌上心头,他一口气跑到大操场,在那里抱头蹲了整整一个下午。

    木可说,后来叶汀跟她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依然是情绪消沉,他说他之所以蹲在操场上是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地方可去,可是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并且窃窃私语的人他都以为是在嘲笑他,他难堪得想要死掉。

    他说他那时真的对沈小颜没有丝毫非分之想,他只要听到她的消息,偶尔见到她的笑脸,这就可以了,他就满足了。可是这一切都被那个冒失的方婷婷打破了,她戳穿了一个少年最青涩隐秘的心事,不但如此,她还用了那么极端的方式把这一切剥开来,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一个笑话。

    而这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后来方婷婷给他写信道歉了。但一切都已经挽不回。叶汀除了上课时才会在校园里出现,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打工。同时,他也开始躲着沈小颜,和沈小颜的一切消息。

    可是仅靠做家教的钱已经不足以维持他那些昂贵的专业开销,更何况,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有时候他白白给中介交了钱,还白白的搭进了好几十块钱的公交费,但却一无所获。

    生活上的捉襟见肘和那次阶梯教室的难堪让他慢慢淡忘了沈小颜。或者不是淡忘,而是他给了自己一个心理暗示,那就是方婷婷说的那样,他配不上那么娇贵的女孩,他也养不起她,他连自己的温饱都成问题,又拿什么给她买好几千块钱的化妆品和请她看这样那样的话剧和画展呢?

    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叶汀都以为自己已经死心了。生活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可是就在来年春天的时候,沈小颜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木可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叹了口气,她说,沈小颜,你必须原谅我,我必须很残忍的告诉你,虽然我不该诋毁一个死人的名誉,可是据我所知,他虽然爱你,却也曾经背叛过你!

    怎么可能。我大惊。许航怎么可能背叛我,他一直那么宠我,我不记得他有一丁点对不起我的地方。

    是啊。木可叹气说,你自己也说是不记得了,因为就是这场背叛,你才和叶汀有了第一次单独的接触,也因为这,而改变了叶汀的命运。

    那年寒假叶汀没有回家,一来为了节省车票,二来父亲在广东那头打工也没有回家。叶汀干脆就到超市里买了箱方便面,一天泡两袋。春节那天他还特意在方便面里加了鸡蛋,吃得很香很饱。

    那年的春天来的格外早。春节过去不久,草地上就似乎能看见绿色。

    叶汀心情不错,就想到校园深处去写写生。可他没想到当他背着画夹来到小花园的时候,竟然看到了他已经差不多忘记的沈小颜。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向神采飞扬的沈小颜竟然在大声的哭泣。

    沈小颜也看到了他,但仍然没有停止,只是哭的声音小了很多。叶汀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过了一会儿,等她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才讪讪的问她怎么了。

    谁知这一问,沈小颜又开始哭了。她的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掉,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一样。

    叶汀有些着慌,可是他那时候笨嘴笨舌,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能安慰她。好在沈小颜那样子好像也没想让他安慰,她自己哭了一阵儿,然后问他,你嘴严吗。

    叶汀点点头。

    沈小颜说那好,我告诉你一个事,你能给我保守秘密吗。

    叶汀受宠若惊,却还有点不相信似的问她,你是说,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

    沈小颜又点点头,像个孩子一样伸出小手指说,你愿不愿意跟我拉勾?

    叶汀说愿意。他慢慢的伸出手,和沈小颜郑重其事的拉了拉勾。女孩冰凉的体表温度让他在那一刻心中犹如有小鹿般乱撞,可是他却尽量表现得分外平静,说,好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沈小颜却沉默了,好半天她才喃喃自语似的小声说,为什么呢,为什么呢。然后,她又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努力说出下面一段话来。

    她说,我有一个好了十几年的男朋友,他很爱我,什么事都让着我,从来也没有忤逆过我的任何意愿。

    叶汀听了这一句,心里就有点沉,因为听她的口气完全把他当成了陌生人,他不确定他们曾经一起看过话剧还有阶梯教室里方婷婷冒失的那一大段表白她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她根本就从没往心里去过。

    但沈小颜下面的话很快就又给了他振奋。她说,虽然我对他很任性,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我在他心里是不同的,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不要我了,我只有他,我把他当成我的全部了,每次看到他向我那些无理的取闹妥协我就会觉得他真的是在爱我呢,我,我只是缺乏安全感,我不是有心要刁难他啊。

    叶汀重复道,他不能给你安全感吗。

    沈小颜摇摇头,她说,安全感不是别人给你就可以有的。

    叶汀忽然发现这个看似光鲜的女孩子原来也很孤独,也有说不出的烦恼,他竟然有些高兴,仿佛她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神了,他们平等了。

    沈小颜没发现他情绪上细微的变化,继续说,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爱我的男人,他怎么能背叛我呢,他怎么能这样对不起我呢。说着又要哭,叶汀赶忙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也许你误会他了呢。

    沈小颜说不可能是误会,我亲眼见到的,我亲眼见到……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仍然小声的说了出来,我见到他们去开房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有事要谈,可是当我跟进去,却从门外听到那种声音……她咬着嘴唇说道,虽然我没跟男人做过,可是我知道做那种事情时女人是会发出那种声音的……

    叶汀愣了愣,他太震惊了,那一刻他眼前不断浮现出那天晚上他们去看话剧结束时的情景,他简直想不到看上去那么爱沈小颜的男孩子竟然会背着沈小颜胡来,他更想不到沈小颜竟然还是处女!

    然而更让他震惊的是沈小颜接着说,你知道跟他上床的女人是谁吗,就是我们宿舍的一个,她是我们宿舍唯一一个跟我合得来的女生,可我没想到她竟然背着我勾引我的男朋友。

    叶汀这时候太骇然了。他口干舌燥的想问她,为什么你跟他好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跟他上过床呢,他还想跟她解释一下男人的生理问题,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是比她还困惑的重复着,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沈小颜摇摇头,沉思半晌,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不会说出去吧。

    叶汀说不会的,肯定不会。

    沈小颜笑了,她说谢谢你,啊,中午了,我请你吃饭吧,好吗。

    叶汀说别,我请你吧。

    沈小颜说也好。她养尊处优惯了,根本没把谁掏钱当成一回事。

    那顿饭因为是他们的第一顿饭,所以叶汀心里希望能特别一些,他想起那个冬夜她提到必胜客,心想她一定很爱吃这个,于是提议打车去吃披萨。

    沈小颜也没有拒绝。叶汀从来没有去过这种地方,到了必胜客,就依着旁边情侣的样子点了西班牙阳光披萨和意粉。

    沈小颜说你喜欢这个啊,她说她只爱它家的甜点,就点了提拉米苏和黑森林蛋糕,还点了酥皮蛤蜊汤。

    她刚哭完心情大好,吃得不亦乐乎。但叶汀却对着难吃的意粉还要强颜欢笑做出很喜欢的样子一口一口的下咽。至于披萨,只动了一小块,叶汀说要不打包吧,沈小颜说你宿舍有冰箱吗,没有的话就别带回去了,过夜的披萨很难吃的,嚼都嚼不动。

    二百多块钱就这样没了。那几乎够叶汀吃一个月的。

    可是叶汀还是执迷不悔,他想如果二百多块钱能换来和心爱的女孩从此亲近起来,那还是非常值得的啊。

    十五

    那个寒假很快就过去了。那个年代手机还是稀罕物,据说许航本来想给沈小颜也买一个大砖头的,但沈小颜嫌丑不肯要,其他女孩是想要却没有本钱。

    这就让沈小颜她们宿舍的电话几乎成了热线,通常叶汀都是在宿舍守着,从傍晚一直拨到入夜,但夸张的是这都拨不进去。有时候好容易通了,却被一个冰冷的女声告知沈小颜不在。

    叶汀找了她很多次,都没有找到。而且到了下学期基础课也取消了,叶汀忽然发现他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女孩了,她就像蒸发了一样,迅速从他的生命里消失殆尽。

    叶汀几乎都绝望了。

    但事实并没有他想的那么戏剧化和悲情,大概两个月后,他重新在校园里遇到了沈小颜。并且不光沈小颜一个,还有方婷婷,她们俩肩并肩一同走进大礼堂,神情亲密,举止默契。

    叶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难不成那天沈小颜向他哭诉的那个第三者不是方婷婷?

    但紧接着又有怪事出现了,礼堂门口站着的,不是沈小颜那个当警察的男朋友许航又是谁?

    只见沈小颜走上前去,亲热的挽住许航的手臂,许航不避嫌的在她脸上轻吻了一下,沈小颜嗔怪着就势打了他。

    而方婷婷始终礼貌友好的站在一边,微微的笑着看着这对恩爱的情侣嬉闹。

    叶汀觉得他的脑容量已经不够用了。但转瞬间他就又明白了。

    沈小颜跟他说过,她只有他,她根本离不开他,所以她心里多不情愿她都得原谅他,她都得装着不知道实情,非但如此,她还故作轻松的在方婷婷面前跟许航秀恩爱,目的也许就让方婷婷心知肚明,不管许航怎么沾花惹草,但只有她沈小颜才是正室。

    而他叶汀,她根本不会丝毫往心里放一丁一点。

    叶汀默默的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那天他脾气出奇的坏,在速写课上他折坏了两只炭笔,还把画纸戳了好几个大洞。一个师兄过来说了他几句,他立刻就把折断的炭笔扔了过去。

    也是凑巧,炭笔尖划破了师兄的脸,师兄大怒,说是破相了,要叶汀赔钱。同画室的几个同学也附和着说笔芯有毒,要叶汀带师兄去医院检查,不然,他们就要告到教授那里去,给叶汀处分。

    刚好那个师兄就是某系教授的儿子,叶汀得罪不起,为了息事宁人,最后只好答应赔偿两千元钱。

    两千元不是大数目,可是对于叶汀来说,简直可比天文数字。他打工攒下的那一点钱只刚够维持他捉襟见肘的日常生活,最后他只好给他姑姑打电话,让姑姑找他爸再要一点钱。但没敢说是跟人打架,只说需要买用具。

    隔天姑姑打电话过来,说他爸爸为了让他在学校里过的舒服一点,不被同学嘲笑,接了好几个高危作业,姑姑叹着气说,小华啊,你爸特别不容易,你能省也省一点,啊?

    叶汀接完他姑姑的电话就走出去了,一个人躲在深夜的操场上放声大哭。

    但那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这才仅仅是所有悲剧的开始。

    一个星期之后,叶汀正在画室里上人体课,他们几个男生轮流脱了衣服互相画。轮到叶汀做模特的时候突然有老师在外面喊他,说叶汀,出来一下,电话。

    叶汀的T恤刚脱了一半儿,又匆忙套上,一溜烟的跑了出去。电话还是他姑姑打来的,姑姑在那头说,小华,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有点心理准备。

    叶汀只觉心里一慌,耳朵里立刻嗡嗡响了起来,手脚都莫名其妙的冷却了,但他还是强装镇定的问道,说吧,怎么了。

    姑姑说,小华,你爸他,你爸他太累了,上午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

    姑姑还在说着什么,但叶汀浑然不觉。他在接这个电话的时候仿佛就已经有了预感,所以好像也没怎么感到悲伤。可是他的手冷的厉害,很快就像得了疟疾一样剧烈的颤抖个不停,老师问他怎么了他也没有回答,机械的挂了电话就往画室走去。

    画室里那帮同学早已等他等得不耐烦了,看见他进来都立马起着哄要他赶紧脱衣服。还有人淫荡的笑着说,你们看叶汀眉眼标致的,莫不是个妞装的?趁早脱干净了给大爷们瞧瞧。说的一帮男生全笑了。

    叶汀对着笑得最大声的一个看去,那男生刚好就是前几天嚷嚷着让他赔钱不然给处分的那个,看到叶汀眼神不善,便横着脖子说,怎么着,你甩脸子给谁看呢,你死了老子了是怎么的,你欠大爷那两千块钱你小子是不是想赖啊。

    叶汀说,我给你。

    他说的格外平静。以至于下一刻凳子飞过去的时候所有人都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

    等大家回过神来发现那个挑衅的男生已经倒在了地上,一向斯文老实的叶汀像疯了一样举着板凳朝那男生的脸和胸前猛击,鲜血一点一点的暴散开来,溅了叶汀一脸一身。

    大家都吓坏了,纷纷喊着,杀人啦,叶汀杀人啦。

    叶汀这时候渐渐清醒过来,他一站起身大伙立刻就围上受伤的男生,查看他的伤情,老师闻讯赶来,四下摸了摸,说没事,骨头都还没断,赶紧送医院。

    叶汀在一边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大家像是都忽略了他的存在。等人们想起来的时候,叶汀已经不见了。

    老师和同学找遍了整个学校,也没找到他。他的画夹、画板、学籍卡、被褥、甚至他放在衣橱里崭新的那一套阿迪运动衣都在,可是他的人却不见了。

    而同一时刻,沈小颜正在旋转餐厅里和她的男朋友许航共度20岁生日。烛光迷离,美人如玉。

    十六

    木可说她后来问过叶汀为什么要跑,那个人又没死。他犯不着为了逃避一场打架斗殴而放弃大好前程。

    叶汀说他也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不是害怕。他说那是一种冰冷的绝望。这个校园有他的梦想,有他心爱的女孩,可是也因为他这虚荣的梦想、虚荣的爱情,而把他唯一的亲人逼上了绝路。

    他说他一生都将背负着深深的罪孽,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他那一刻什么都没想,他只迫切的想要看到他的爸爸。于是他连夜买了到广东的车票,而且硬是站了几十个小时,不吃不喝一路站到了广州站。

    也直到下了火车他才终于清醒了,因为他甚至不知道爸爸打工的具体地方。

    他一个人在羊城灯红酒绿的街上行走,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哭了。一开始只是不断的掉眼泪,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样,瞬间就湿了整个脸庞。后来他索性蹲在高架桥上放声大哭。他哭得几乎虚脱了,才想起来给姑姑打了个电话。

    姑姑还不知道叶汀此次逃学是暗怀了再也肯不回头的悲壮,还以为他只是因为太难过所以才马不停蹄的赶往了广州。于是姑姑就告诉了他一个电话号码,说他爸爸就是被那个电话的主人洪伯介绍到广州打工的。

    姑姑还叮嘱他完事赶紧回来,毕竟学业也很重要,要是他的学业出了什么问题,他爸也一定死不瞑目。

    叶汀听了这句,不禁又是悲从中来,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跟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的往下掉。最后快入夜了他就打电话给了那个洪伯。

    洪伯和他爸关系一直不错,他常年在外打工都是叶汀的爸爸帮着照顾农田和家小,叶汀家里困难他也知道,尤其叶汀考上大学之后,开支更是巨大。因此这次他把叶汀的爸爸叫出来,本以为改善一下他们的生活,没想到却造成了这样的惨剧,因此他一接到叶汀的电话就有些哽咽,让叶汀在火车站等着,说一会儿来找他。

    叶汀哭得累了,同时肚子也饿了。他想趁洪伯来之前先吃点什么,但问了站里好几个售货点发觉那些食物和饮料都贵得要死,他摸了摸兜里仅剩的一百块钱,愣是忍住了。

    叶汀后来跟木可说,那段等待的时光真长啊,他在那人来人往的热闹中觉得特别孤独特别寂寞。

    后来洪伯终于来了,叶汀从洪伯的穿衣打扮上看出来洪伯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其实混得也不是那么好,而洪伯见他一个人孤伶伶的坐在马路牙子上,又脏又累的样子,眼圈就红了,就先带他到附近的馆子吃了一顿饭,洪伯给他要了两个菜,叶汀一顿狼吞虎咽之后才想起来问洪伯为什么不吃,洪伯说他吃过了,不饿。

    饭后洪伯叫了摩的,用广东话跟那人讲了半天,最后洪伯喊他上车,一路颠簸着到了洪伯的住处。

    洪伯说早知道你来,就让你们父子见一面了,我昨天刚托咱村的一个小伙子把你爸骨灰送了回去。

    叶汀说我爸,我爸是我逼死的,他要不是为了我,也不至于……

    洪伯叹了口气说,其实你爸当时掉下来的时候还有救,可是送到医院时要交五千块钱押金,当时我们谁也没带那么多钱,求医院救人要紧,但医院不肯,就这么一耽误,你爸失血过多,后来就死了。

    叶汀听了这一段话突然觉得胸口像是压进了千斤大锤,把心都凿碎了,就伏在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从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低低的抽泣,他极力忍耐着不在洪伯面前掉眼泪,但洪伯见他这样,也跟着抹起了眼睛。

    那天夜里叶汀就蜷缩在洪伯简易的工棚里,洪伯问他还有没有回去的路费,叶汀说他不准备回去了,迟疑了一下,他又问洪伯能不能也帮他介绍份工作。

    洪伯有些为难的说,小华啊,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知道我和你爸生前的交情,可是你也看到我这个情况了,也就是给人干个焊接、扛个水泥什么的,工资往老家寄好像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但在这里,你看我只能住这样的地方、吃米饭咸菜,连包烟都得省着抽,可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大学生啊,我要让你跟我一样了,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呢。

    叶汀不是不懂事的人,所以就没再央求。

    但是洪伯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又有些兴奋和为难的说,不过你要真想留下来挣点钱有点出息,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他叫老夏,也是咱村出来的,不过他念了几年书,混得比我强,人家在一个什么日本人的企业里呢,据说每月拿的都是这个。

    他伸出一个巴掌给叶汀,叶汀不相信的说五千?洪伯说哪啊,五万。

    叶汀吓了一跳,说他干什么的啊。洪伯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别看是老乡,但挣得多了咱就不好常走动了,好像咱巴结他似的,不过,他和你爸爸小时候不错来着,我打听打听,你到他那去,总比跟着我强。

    叶汀千恩万谢,等到了第二天傍晚,洪伯真的带来了一个中年人,看上去比洪伯年轻很多,西装革履的,大背头,还夹着一个公文包。

    叶汀先前还担心这个老乡发了财会不待见他,但没想到那个被称作老夏的叔叔一来就拉着了他的手,问东问西,最后仿佛对他的相貌气质都很满意,就跟洪伯说先带带他看,还说小伙子伶头俐脑的估计一定大有发展。

    洪伯放心了,他硬塞给叶汀三百块钱就这样把故人遗子托给了一个自以为可靠的朋友。

    老夏果然很阔绰,出手就打了一面的,开了很久,才在一栋五层的居民楼前停下。老夏说太晚了,先在宿舍休息一下,见见公司的几个朋友。

    叶汀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去一看,果然有好些个男男女女正在屋里坐着,看见他进来有几个立刻热情的围了上来,嘘寒问暖,分外热情。

    老夏见他站在门口有些怵,就亲热的拉着他向众人介绍说,这是我朋友的孩子,叫叶,叶什么来着,我听老洪总叫你小华?叶汀说叶爱华。老夏就继续说,噢,叶爱华,阿华,今年刚上大一,还是搞艺术的呢,很了不起。说的叶汀脸都红了。老夏却情绪饱满的让大家都起立,说是欢迎他们这个新朋友阿华。

    屋子里的男男女女全站了起来,大伙一起鼓掌,并且分别作了自我介绍。其中一个叫做齐三的男孩子和他年纪相仿,老夏就让齐三给叶汀安排住宿,又招呼一个叫做阿强的男人给大伙开饭。

    叶汀发现他的饭菜比别人的都略微丰盛些,不免对老夏添了几分感激。

    饭后齐三又给他找了毛巾香皂让他到浴室去洗澡,见他衣服脏了,还给他找了一身自己的牛仔服。

    叶汀觉得自己刚出来就遇到这么多好心人,心里非常感动。可是这伙人又实在太过热情,让尽管是涉世未深的叶汀都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睡前老夏来了,问了他一些个人情况。

    叶汀不愿意说的太多,只说父亲死了,自己也不愿意回去念书了,就想在这边找点活养活自己,而且对于如此热情帮他的洪伯还有夏叔他都非常感激,只等过些日子挣到钱了好好报答大伙。

    老夏说什么夏叔,叫我老夏,在这里咱都是朋友,哪有辈分。然后他转过头对齐三说,对不对啊。

    齐三赶忙点头,说,不错不错,咱就是一个家,老夏呢,资历老,入行久,他就是咱这里的家长。

    老夏看到叶汀一脸迷茫,就眯着眼睛说,你跟我干,别看咱俩是老乡,也得吃得下苦头,但我保证钱的方面绝不会亏待你。

    叶汀天真的说,你是不是个经理啊。

    老夏就笑了起来,旁边的齐三也笑,说弟弟,老夏不是经理,咱这儿不兴这个叫法,正式一点说,他是咱公司的C级培训员。

    看叶汀愣头愣脑的,老夏就给他详细解释说,咱公司是一家中日合资企业,主要是经销一种叫做“日xx福”的磁疗床垫,这床垫有什么好处呢,你知道,广东这一带天气湿热,很多北方人不太适应,身体虚弱的可能会患风湿,而咱们公司生产的这种磁疗垫子对治疗风湿啊关节炎啊神经痛以及失眠多梦啊什么的,都非常有效。

    齐三搁一边插嘴道,公司销路好,弟兄们挣得就多,所以啊,很多人都争着想来咱公司呢,老夏发展你,那是兄弟你的运气啦。

    而老夏的热情也越来越高涨,他接着给他解释,说咱公司的体制是“五级三阶”,这是目前世界上最人性化的管理模式,对每一个加入者都是最公平的,不论你有没有文化,从事什么职业,处在哪个阶层,只要你交纳了入会费,你就可以从事这个“暴富”的事业,等你成了A级代理商以后,每个月的工资都有十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

    叶汀的心里跟着他日渐高昂的情绪也渐渐热了起来,他有点兴趣的问,那,那你是C级培训师,离A级好像已经不远了啊。

    老夏摇着头笑了笑,像是在笑他的无知,说困难还是有一些的,不过前景非常美好,再说,即使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嘛!

    说得叶汀一乐,他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的说,如果我要加入,需要什么手续或者面试吗。

    老夏说,不需要,但得事先缴纳一定的入会费,交的越多,你在公司的起点地位也越高。

    叶汀泄气的说,可是我现在只有四百多块钱。

    老夏说没关系,你可以先住下来,钱的事好商量,或者,你可以先找朋友家人啊借一借,等回本了就还他们,干咱这行回本可快了,你放心,钱跑不了,有我呢,你还怕个啥嘛。

    叶汀想了想也对,就说,那好吧,也只能先这样。

    老夏和齐三对望了一眼,两人的表情明显都松懈了下来,老夏说,好,就这么定了。然后他站起身,正式的握了握叶汀的手,说阿华,我代表组织热烈的欢迎你。齐三也握了握他的手,说以后咱就是一家人啦。

    叶汀被这样的热情感染着,跟着说了几句客套话,老夏吩咐齐三好生照顾叶汀休息,就带上门出去了。但一会儿功夫又把齐三叫了出去,两人在楼道里小声的交谈了片刻,齐三走进来找叶汀要身份证,说是去替他办暂住证。

    叶汀说他没有身份证,很小就出来上学,还没来得及办。叶汀那时虽然已经有20岁了,但他秀气的眉眼、瘦削的身材加上多年的校园生涯都让他非常显小,齐三相信了他的话,就没再勉强。

    木可说,后来叶汀跟她讲起这一段经历的时候还心有余悸,说幸好没把身份证给他们,不然就真的深陷泥潭了。

    骆斌搁一边笑,说看来叶汀还挺有心眼的。

    木可说那倒不是,他之所以没把身份证拿出来给他们,是因为他想到之前他自报姓名的时候说的是叶爱华,他看到人家对他这样推心置腹的友好,而自己却隐藏了真实姓名,好像防着人家似的,他觉得这样很羞赧。却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点小虚荣心的作祟,而让叶汀逃过了一劫。

    叶汀住进去的第二天,就把身上仅有的四百三十三块钱都交给了老夏。他觉得人家既然肯这样帮他,他也得表现出一些诚意来。

    老夏说他还需要再拿出两千六百块钱就可以正式加入了,并且可以获得一个D级推广员的身份。叶汀说他得给老家的姑姑打个电话,问问可不可以拿到钱。

    老夏同意了,让齐三带他去对面的小卖部去打电话。

    那一天是4月23日,广州一直在下雨,空气潮湿霉烂。叶汀和齐三一人撑了一把伞刚刚走出那栋居民楼,就听见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的呼啸而来,顷刻间已有七八辆警车停在他们面前,叶汀还在好奇的观望,就见车上跳出大批实枪荷弹的警察蜂拥着朝他们刚刚走出的居民楼涌去。

    紧接着又有几个警察非常不友好的把他俩拨拉到了一边,然后拉出警戒线,将整个居民楼都围了起来。

    齐三猛然像是想起什么,忽然把伞一扔,拉起叶汀就要跑。警察看他俩举止异常,立刻扑上来几个,将他俩团团擒住,押着叶汀的那个还狠命的把他的头往泥水里按。

    叶汀怕极了,他第一反应就是他在美院打人那事儿被告发了,他想问话可是一张嘴就不断有泥水往嘴里冒,这时他从余光里看见警察们从楼里押解出一大批男男女女,为首的一个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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