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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场对过去人生的告别

    时间:2017-06-27 15:07:11  来源:网易人间  作者:王大湿

    前言在中国,有近七千万的性少数群体。他们和所有人一样学习、工作、生活,但是公开身份者寥寥无几。因为公开自己的性取向或性别认同的行为,必然会面对来自社会、家庭乃至旁人的压力、猜忌甚至欺凌。文中两位主角的生活轨迹,也正是当前绝大部分性少数群体的现状。但他们最终还是选择走了出来。用自己的行动,去探索一条只属于自己人生的道路。

    1

    武荣跪着,面前自己的母亲,四目相对却只能听到呼吸声。

    母亲并不知道,武荣想要挣脱的枷锁,是“女儿”这个词。在此之前他已经被束缚了十七年。

    一个月前,武荣辗转找到自己的父亲,关于自己的父亲,武荣总是用“那个男人”来指代他。

    之前每次和那个男人见面,武荣都会表现出一副父亲心目中女儿的样子,顺从而温柔。在外人看来,这是一次难得的家庭聚会,武荣也觉得,父亲能用一天的时间陪伴自己,亦是十分难得的铺垫。

    傍晚的游乐园游人渐少,武荣鼓足了勇气对着父亲做最后的陈述:自己不会再接受“女儿”的身份。

    武荣得到父亲的答复,只有一个字:滚。

    这不是武荣第一次感到失望,但他肯定,这是最后一次,武荣转身转身离开,留下那个男人的身影被夕阳吞没。

    “我一直都在努力尝试和他维持亲人的关系,直到最后变得徒劳。”作为家族里唯一的新生女性,幼年的武荣曾经是亲戚们关注的焦点,穿着父亲买的碎花裙子,在众人面前被赞扬时,武荣看到一旁的父亲满脸都是笑容。那时候,父亲总是不遗余力地按照自己心目中乖巧小女儿的形象来塑造武荣,尽管这样的记忆十分短暂。

    当时,武荣的父亲是国企职员,本来殷实的家庭,却因为他参与了某传销组织,欠下了巨额债务。这些都是等债主在找上门之后,武荣和母亲才知晓的,那时候,那个男人已经离家数日没有消息了。

    债主找不到父亲,只好逼迫武荣母亲还债。母女二人实在架不住讨债人的不断骚扰,几番犹豫之后踏上“逃亡之路”,奔波在各省份之间,不断变化着居住地。为了避免被讨债人找到,城中村成了最好的选择。

    最糟糕的时候,武荣和母亲栖身在一个平房,平房的屋顶有个巨大的破口,雨季的夜晚,封堵破口的塑料布被大风吹跑,从破口灌进来的雨水很快把二人浇透,武荣抱着母亲,给彼此提供仅有的一丝温度。

    “可能母亲觉得,她没有给我一个安稳的童年,所以是在用某种程度上的纵容来补偿我。”

    武荣说,那次下跪并没有改变母亲对自己的认同,她有她的想法,武荣也有自己的打算。之所以要向母亲出柜,是因为两个人很快就要分开了,自己要抓住每一次机会,让母亲明白自己的跨性别身份,而这是自己必须要奋力挣脱的枷锁。

    武荣最初关于这个的回忆,是在自己上小学的时候,体育课老师让全班男生女生分开站队,他第一次察觉自己对女性的身份出现了抗拒。

    直觉告诉自己,他不应该被分到女生那一队里,在此之前,他跟那些顽皮的男孩子一样,爬树、打架、玩乒乓球,丝毫没有想过自己和“女性”这个词存在什么联系。

    放学后的武荣心事重重地回到家,父母正在看电视,内容是关于一个香港男明星坠楼的新闻。

    “爸,妈,我想给你们讲个事。”

    “说吧。”

    “我,我可能和那个明星一样。”武荣瞥了一眼身后的电视。

    “啊?你不会是抑郁了吧。”父亲的语气变得关切起来。

    “不……就是……我可能和大部分人不一样。”

    那一年是2001年。当武荣断断续续地挤出这几个字时,他只有六岁。

    2

    从家里出发到就读中学的路程只要三十分钟,可这条路,对于季明来说并不好走。

    作为一个在当地颇有名望的官员的孩子,季明从小都被父亲当作接班人一样培养,一举一动都被严格地要求着,早上起床晚了,考试排名下降,乃至坐姿不端正,都会成为被父亲严厉斥责的理由。

    在家里,季明每天都要小心翼翼,他害怕和父亲有过多的交流,怕又生出什么纰漏。在学校里,季明同样也要绷紧了神经。

    刚到新的班级时,季明很快和班上的同学熟络起来,其中就有一位叫红的女孩。那时,班上有一位高个男生一直暗恋着红。季明和红的一举一动,都刺激着高个男生脆弱的神经。没过几天,高个男生便纠集了三个同伴,在课间把季明堵在教室的角落。

    “我和她真的不可能有什么的!”季明不断辩解道。

    高个男生似乎对这个解释很不满意,拳头一下下落到季明身上。

    “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她啊!”

    嘭,又是一拳砸到季明身上。

    看问不出什么结果,高个男生和他的同伙最终散去,红很快赶来,问季明有没有伤到,还问他有没有说出真相。季明一脸苦笑:“我怎么说?”

    所谓真相,是季明的确有喜欢的人,那个人不是红,甚至不是一个女性,而是班上另一个男孩子。

    2003年,互联网刚刚兴起,众多黑网吧随之诞生。尽管被父母明令禁止,但季明还是进去了,他心里有一个问题亟待解决。

    颤颤巍巍地递出两块钱,调整了下坐姿,季明按照学到的方法,在搜索框里输入了“男生喜欢男生”,然后按下回车键。原本握着鼠标的右手猛的一阵抽搐,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环顾左右,幽闭的空间里上网的人一字排开,他们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脑,各自玩着CS和星际争霸,兴奋时还会激动地大喊。确认没人站在自己身后,季明深呼了一口气,用最快速的速度浏览完网页后,飞快逃离。临走前还不忘清空电脑的历史记录,被记在季明脑子里的除了两个男人接吻的照片,还有“同性恋”这三个字。

    季明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无法拒绝那个同班男孩的任何要求,甚至连陪伴上厕所的这种要求都会答应。

    季明告诉自己,要把这个秘密藏好。

    “不……就是……我可能和大部分人不一样。”“不……就是……我可能和大部分人不一样。”

    然而同样是上厕所,武荣就没那么方便了。

    他对一切女性的的东西都充满了抵触,衣服上他会选择中性化的打扮,他把女生校服的裙子,换成男生裤子的款式;头发渐长,他就自己跑到理发店,然后对理发师说:给我剪一个男生的发型;胸部隆起,他就用布带裹起来,甚至一度希望那个东西会因为缺血而停止发育。

    至于上厕所,除非是有独立空间的,不然他宁愿选择憋着。

    时间一长,周围人也就接受了“假小子”这样的设定。

    3

    青春期的武荣也曾想过向家里人寻求帮助,可父亲不知所踪,母亲在一家沿海的封闭工厂里打工,不是主动联系,外人根本找不到。那时候,他寄宿在自己的姑妈家。

    “我当时给我姑妈讲了,她居然说,你终于遭了。”武荣至今都记得,当时姑妈的语气是幸灾乐祸的。十四岁的武荣被迫一个人承担这一切。

    “我并没有埋怨过谁,一切都因我而起,最后也要在我这里结束。”他想念远方的母亲,也盼望这样的生活快点过去。

    三年后,武荣终于下定决心要向过去的生活告别了,他考取了外省的大学,不用在各个省份之间转学了。

    他还要告别的是“女儿”这个身份,当他鼓起勇气跪在母亲面前时,也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武荣的母亲并没有认可他的跨性别的身份,但也没有像他父亲那样离开。或许在经历那么多事情以后,他和母亲都明白,唯一能够陪伴彼此的,仍是母子二人。

    大学时代的武荣,终于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尽管自己是LGBT那个T,是少数中的少数,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对自己身份的认同,相反的,自我身份的表达成为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性别是基于社会构建的,一旦个人的性别表达不符合社会构建的规范,诸如娘娘腔或者假小子,就会收到主流社会的偏见。”这是武荣在沙龙上听到的分享,他没有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还有即将毕业的季明。

    和红的事情刚过去,季明的“特殊”身份在学校里就被传得沸沸扬扬,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秘密,就越是疯传。季明每天都要绷紧神经,他要不断回避,如同观看神奇动物一样的眼光,语文老师上课讲到关于同性恋的段子,全班哄堂大笑,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面的季明瑟瑟发抖。但是很快,季明就被遗忘在了某个角落,之前那个一度依赖季明的男孩子也渐渐远离了他。

    “孤独让我看明白了很多在人群中看不懂的东西。”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走进大学的季明已逐渐习惯了“边缘人”这个定位,他并不甘于溃缩在角落里,而是不断地向外张望。

    周一早上的升旗仪式,照例学校领导是要讲话的,不知是哪位校长提了一句:男生打耳洞是同性恋的标志。季明听着十分清楚。

    那个时候百度贴吧刚刚兴起,他就在学校的贴吧里发了一篇上千字的檄文,把校长的言论连同学校奇奇怪怪的规章狠狠地驳斥了一番,他还引用了荷兰通过同性婚姻的例子,那是他在第一次在网上搜索同性恋看到的。

    “当时就觉得自己要做一点什么,哪怕一点点也好。”季明说,这是自己曾经“闹得最大的一次”。

    很快,他就被政教处的老师“请”了过去,双方又是唇枪舌剑一番,最后老师给出的结论是:“思想偏激。”

    回家以后,季明依旧保持缄默,他对一切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都闭口不谈,父母除了成绩,其它的东西也并不怎么关心。

    大学的时光过的很快,季明每天和室友沉浸在DOTA里,他们相处得很愉快,季明似乎已经淡忘了自己的身份。

    很快到了大四,他和同学们都被各自家人安排好了工作。所以还没毕业,季明的就业协议就已经签好。当然,这和自己父母的级别紧密相关。

    变化通常是在没有准备的时候来临的,仿佛有一道曙光,照进了角落里的季明,他看到了LGBT沙龙的海报,于是,季明和武荣相遇了。

    那是2013年的5月,武荣19岁,季明23岁。

    4

    “请你不要去干这些让人戳我们脊梁骨的事情!”啪的一声,季明放在桌上那些精美的资料被父亲一巴掌打翻,撒了一地。

    季明没有接话,他蹲下来,想把地上那些关于性与性别的小册子捡起来。

    “你做点什么不好,偏要……”母亲撂下一句话,也转身离开。

    闷热的九月,让他分不清脸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大病初愈的季明坐在地板上。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也是在预料之中。

    在几个月前的沙龙里,谈及在父母面前出柜,也有人提及这样的结局,季明记得很清楚,但是真正促使他跟父母出柜的,是发生在季明身上的另一件事。

    毕业前的他被“钦定”到新的单位实习,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工作地点就在离家百公里外,单位里有不少人都是父亲曾经的老下属。

    刚来的晚上就是一场饭局,不断有人端着酒杯走到季明面前来。“你有女朋友了吗?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个?”

    “有了,有了。”不等对方话说完,季明连忙昂起头,把自己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好尽快结束尴尬的对话。

    工作之后的琐事,如走马灯一般在季明的脑子里翻过。他说自己从小到大一直顺从着父母的意愿,按照父亲铺好路走,也许不久后,自己就会成为一个小干部,再和某个家族来一场政治婚姻。

    顺从意味着安稳,但是这样的安稳是有代价的,他只能这样,看着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每天都在痛苦中挣扎。

    “爸,妈,我是喜欢男生的。”“爸,妈,我是喜欢男生的。”

    四五线小城,社交和饭局都是体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隔三差五季明就要被邀约,在他看来,每一次饭局都是一次尴尬的表演,可是这样的生活又没有办法拒绝。讲真话,在体制里是活不下去的,不管是不是同性恋。

    直到一次急性阑尾炎,因为没有家属签字,医院不同意手术。等他再次被推进医院时,连主治医生都替他捏了把汗,差点就有穿孔的危险。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提线木偶,我不想再成为其中之一了。”季明用坚定的语气陈述自己出柜的原因。

    “爸,妈,我是喜欢男生的。”出院那天,季明把提前准备的资料放在家里的桌子上,没有过多的铺垫,父亲勃然大怒,对于父亲而言,这意味自己十几年的铺路可能看不到回报了。

    季明说自己是一个很坚韧的人:“一次不成功,就还会尝试第二次,就像那次沙龙里的分享,有些是不是为了结果才坚持,而是坚持才有结果。”他引述这句话,因为只有自己才能初那个溃缩的角落里走出来,而这一步,谁也帮不上忙。

    当季明第二次和父亲谈自己,父亲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生气,他用非常官方的口吻回答季明:“你希望我理解你,作为个人,我也有不理解你的权力。”

    这是一个完美的回答,没有一丝破绽,但这对季明来说已经够了,这意味着父亲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自己的现状,他希望自己和父亲能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和解。

    “但是要做的还是有很多。”季明解释,自己面对的是一件有方向而没有目的的路,而这条路并未有人探索过。

    他需要的还有很多,时间,精力,以及金钱。

    5

    金钱对武荣来说,是个更大的问题。

    大学还没有毕业,武荣就已经在忙着工作,一线城市对武荣这样的跨性别着有着足够的包容,平时如果不强调,没有人会觉察到武荣还保留着女性的身体。

    他独自租住在校外的公寓,550块一个月,他说为了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这点花费是值得的。

    不过小公寓很快就不够用了。

    母亲到了退休的年纪,工厂不再接收她继续工作,武荣知道,母亲以后是要和自己住到一起的。他退掉了校外的公寓,重新选择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这对他来说又是一笔开销。

    “至少我们还是亲人。”武荣肯定地说。

    十几年前,他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依靠,现在也是。白天武荣出去工作,晚上母亲做好饭菜,等武荣归来。随着年纪的增大,武荣的母亲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强势,在生活上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对于武荣跨性别的身份,母亲没有再过问。但是真要谈起来,争吵又是难免的。

    “她觉得你是同性恋都能接受,跑去挨一刀简直是疯了。”所谓的挨一刀,就是性别置换手术,和男性身体不同,女性身体在进行性别置换时,需要涉及的器官,手术的复杂程度以及风险都高的多的多。当然还有最大问题――钱。武荣很清楚,在手术这条必经之路前,他必须在这座大城市扎下根来。

    工作日的早晨,武荣总会起得很早,早高峰前的地铁很空,武荣靠在椅子上,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索,下一步该做什么。

    而在远方的小城里,试用期结束换签正式合同时,季明选择了放弃签约。父亲得知以后什么都没说,不知是刻意不说还是真的惊讶。

    但是季明知道,他做了一件对的事情,至少这位官员不用再担心因为儿子不结婚而使自己颜面扫地了。

    看似稳定体面的生活背后,是无穷无尽的压抑,没有一线城市那样的社群组织,即是有幸结识一个人,也不敢轻易透露给对方真实的信息。

    见光死――这是中国大部分LGBT人群的现状。

    三天后,季明踏上了北上的火车,在铁轨上隆隆作响地疾驰,他又想起中学时那个喜欢的男生,听说他也被自己的父亲安排进了事业部单位,不知道他又怎样应对扑面而来的生活。不过这些对季明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启程。

    (本文为人间工作室与网易新闻“6月同志骄傲月特别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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